紅霞是唯一事先知道紅旗外出的人。紅旗臨走前的那個上午,她正在給學生上課,紅旗突然大汗淋漓地出現在教室門口。雖然猜不透紅旗要說些什麼,她卻從對方的神情和目光中發現了一種急於表達什麼的衝動。這使她亂了方寸,心咚咚跳個不停。在教室外的屋角處,在王青山從另一間教室裏傳來的抑揚頓挫的領讀聲裏,紅旗呼呼地喘著粗氣,不停地用袖口擦拭著汗水,無比堅定而又清晰地對她說:“我現在要走,可我早晚有一天會娶你!”說完,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學校的院子。紅霞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她記起幾年前紅旗說同樣話的情形。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但兩個人的嬉戲已超出了老師和學生的界限,友情中摻雜了許多說不清的成分。那時候他緊緊地抱著她,把頭深深地埋在她的胸前,而她卻在衝動與理智中掙紮,用了最大的努力才把對方推倒在地上。那次,紅旗說出了一個成人才會說出來的話:我早晚有一天要娶你。此後很長時間,紅霞一直為猛一下將紅旗推倒在地而後悔:他僅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絕對不懂自己提這個要求意味著什麼,而可怕的是,比他大了整整十二歲的自己,也同時陷入了這一危險的遊戲。她也說不清為什麼在不經意間將對一個男人的戀情轉移到了他的兒子身上,後來發展到把前者逐漸淡忘。早在紅旗著魔般處處追逐她的影子的時候,她便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種危險的遊戲,可她卻無力將這種遊戲中斷。她心驚膽戰地任由這種危險遊戲的發展,唯恐有一天會被鄧家哪個人看破。其實,他們的反常舉動曾不止一次地被家裏人撞見過,隻是誰也沒往別的方麵想。紅霞的人品,年齡的巨大懸殊,使大家把這種一直沒有間斷的危險的遊戲看做了母子般的親情。
紅霞心裏明白,紅旗此次冒冒失失的話,與多年前的那次大不相同,如果說前一次是一個孩子對母親般依戀的女人說的心裏話,這一次則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承諾。她比鄧家任何人都先意識到紅旗已經長成了一個大人,而且知道紅旗一夜間長大的真實原因,這也是她麵對花的問話失手險些將碗摔碎的緣由。不久前,兩個人的危險遊戲終於因偶然發生的一件事破了格。那是第一批城裏的紅衛兵到河海公社大串聯的前一個晚上。紅霞批改完學生的作業,從屋外的水缸裏提水準備洗澡。自水水搬到瞎嫂家後,紅霞一直一個人住一間房子。細心的劉氏知道紅霞特別愛幹淨,讓兆財專門為她買了一個特大號的澡盆。夏天,紅霞幾乎每天都要在大澡盆裏洗澡。這一次,她像往常一樣將水添足,插上房門,一件件地脫著身上的衣服。然而,她萬萬沒想到,就在她提水的時候,從學校回來的紅旗將房門打開,像猴子一樣溜進了她的房間。平日,他經常與紅霞做此類貓抓老鼠的遊戲,冷不丁地從一個角落裏跳出來,嚇紅霞一大跳,之後開始他們不知疲倦的嬉戲。這一次紅旗卻玩過了頭,當紅霞插上門開始脫衣服時,紅旗正躲在她書櫥的後邊,謀劃他怎樣才能使紅霞嚇一跳的鬼點子。對此,紅霞一無所知,她將所有衣服脫盡,正準備走進浴盆時,聽到書櫥後一聲低低的驚呼,這是紅旗在探頭看紅霞在幹什麼時發出的。令雙方尷尬的事情就這麼發生了。紅霞驚恐地回身張望時,正看到明亮的燈光中紅旗被自己身體驚呆的目光。這還是三十多歲的姑娘自懂事後第一次將身體暴露無餘地展示在一個男性麵前。她慌亂地用衣服遮擋自己羞處,但同時清醒地意識到,一切都晚了。片刻尷尬之後,紅旗紅著臉賊一樣打開房門逃了出去。第二天,包括紅霞在內,全家人都發現了雙眼布滿血絲的紅旗,一夜間由孩子成為大人的變化。此後,一直到大汗淋漓地跑到學校冒冒失失地說那句傻話之前,紅旗沒與紅霞說過一句話,也未踏進過她房間半步。
危險的遊戲由於尷尬事件而斷然結束,紅旗扔下那句冒失的承諾突然出走,使紅霞心煩意亂。此時,她才體會到喊自己姑姑的孩子對於她生活有多重要:她以前毫不介意自己終身無靠,總是淡淡地帶著笑意回應劉氏對自己婚事的操心。因為她的心思都用在了與自己做著危險遊戲的孩子身上。這種頓然的醒悟使她陷入了不能自拔的苦苦掙紮中。她每次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在院子和每個房間裏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帶著失望,每天晚上都洗一次清水澡。在一件件脫著身上的衣服,特別是脫內衣時,在用雙手撩著清水衝洗潔白如玉的肌膚時,她總會懷著緊張和渴望不斷地偷眼向書櫥後麵瞟去,希望那裏就站著紅旗。她躺在木床上,聽著窗外的昆蟲鳴叫,用心一頁頁地翻閱猶如昨日的記憶,常常被雞叫聲打斷。她忽然對來農村串聯的城裏半大孩子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拐彎抹角地打聽她自己也知道壓根兒沒有希望的消息。短短的時間裏,紅霞變得異常憔悴,這使得劉氏從對孫子紅旗的擔心中分出神來,問她是不是病了。紅霞強打精神,盡量把笑容送給劉氏,可再粗心的人也能看出這笑容是硬擠出來的,因為笑容常常幹涸在臉上。
那些以串聯為名的城裏的半大孩子,像火種一樣,將河父海母之地的某種可燃的情緒點著了。蛤蟆灣子幾戶來曆不清和被視為異類的人家,開始受到越來越難堪的汙辱。王來順的遺孀和兩個已經成人的女兒首先被小毛頭和青菊抓起來遊街,因為他們曾在村裏鬧饑荒的時候藏過糧食,並已查清一家人解放前就是地主。劉氏實在看不下去了,她幾次與女兒青菊大吵大鬧,但不僅沒能阻止遊街活動,自己精心製作的菩薩像還被青菊給摔了。那場大病後不久,青菊發現自己高聳的乳房在逐漸變鬆變小,每天早晨不用束胸,乳房在寬大的軍裝下也不明顯了。她不僅不為此感到驚慌還由衷地高興。她壓根兒沒有想到的是,過量的藥物正在她剛剛發育不久的身體裏產生副作用,最終將使她消失女性第二特征。她心理的變異比生理的變異來得更快,在與小毛頭一起抓王來順的老婆女兒遊街時,她已把親情和姑娘的柔情全都丟失了,變得喜怒無常極易衝動。在抓王來順一家遊街三天後,她又把遊街目標確定為浪女人虎子媳婦和孤老頭祝發財。她親手將麻木的祝老頭從人群中拉出來,親自把小毛頭係好的一雙破鞋掛到虎子媳婦脖子上。她一遍遍地帶頭高呼著從城裏半大孩子那裏學來的口號,直到嗓子變得像剛學會打鳴的公雞。與眾人不同,虎子媳婦沒有將遊街當做恥辱,也不介意脖子上的一雙破鞋,她是蛤蟆灣子唯一沒有羞恥感的女人,對任何事情都已滿不在乎。返回蛤蟆灣子不久,浪女人便生下一個女孩。那是大雨中與石頭狂歡結下的果子。劉氏從石頭嘴裏證實這件事情後便把孩子要回了家裏。女孩生得眉清目秀,被劉氏取名香草。虎子媳婦對養在鄧家的兩個孩子,幾乎從沒留意過,甚至比不上哺育幼仔的母獸。走在街上,她時常看到和孩子們跑在一起的鄧飛雲。飛雲是兆祿播下的種,接過孩子的一刹那,劉氏便清楚地知道是鄧家的血脈。飛雲這個名字是鄧吉昌給取的,他壓根兒不知道那個被他經常吐口水的女人就是自己的親娘。浪女人雖然知道飛雲就是自己送給鄧家的那個孩子,卻絲毫沒有舐犢之情。事實上,浪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完全是為滿足永無休止的性欲而活著。回蛤蟆灣子後,她每天晚上都虛掩著自己的房門,焦急地等待著不知是誰的任意一個男人的光顧。她甚至把批鬥會和遊街當成了勾引男人的絕好機會,因為批鬥會和遊街的當天夜裏,她總會在自己那兩間簡陋的小屋裏等到一個男人,而這位在她淫蕩的喊叫聲裏完全成為俘虜的男人,往往是批鬥會上和遊街時對她最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