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禍不單行(3 / 3)

“生活日漸變本加厲,終於忍無可忍,我決定逃出去。然而年少體弱,隻能沿路乞討,飽一頓饑一頓,在江湖上顛沛流離,嚐盡了人間酸苦。幸好後來遇到一個戲班,收留了我,在裏麵打雜,做些瑣碎之事,當時真是覺得守得雲開見月明,一切都如此晴朗。

“江湖間臥虎藏龍,一點不假。任誰也想不到,一個普通的戲班老板,頭發總是亂糟糟的普通老頭子,並不是普通人,有一身高絕的武功。老板說我骨格不凡,是難得的學武奇才,而且一眼看出我有股傲氣,正適合傳他的衣缽,於是收我為徒,秘密傳授武功。

“那一段跟隨師父的戲班,四處漂泊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然而師父雖借著他的戲班,隱於江湖,終究未能脫離江湖恩怨。忽然某一天,一個滿身珠光寶氣的富商找到他,卻是師父多年的好友。兩人相約出門,臨走前師父交給了我幾樣物品,當時的情形我隱隱感到有一絲不妥,擔心師父一去就不會回來。過了好幾天,師父悄悄回到了戲班,但整個左手已經齊腕折斷,神情無比落寞,原來他和人比武,身受重傷,連武功都廢掉了。

“我記得,師父一直盯著我,看似有什麼事情不能決斷。過了良久,終於師父歎了一口氣,說:‘罷了,冤冤相報何時了。你一個小女孩兒,江湖,並不適合你。’師父說要同好友一起去北方歸隱,他認我作義女,讓我帶著他留給我的東西,去找川中唐家堡;又說我雖然功夫尚未練成,也遠非一般武林中人所能比肩,但年紀太小,隻怕躲不過江湖凶險,讓我在唐家堡待夠十年,才準出來行走江湖。

“師父走後,我非常難過,哭了好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種離別的傷痛,甚至比父母去世的時候更加強烈。啊!老天爺,你為什麼總是在耍我?現在,連我的兒子也逃脫不了,難道人生的苦楚,都要我嚐個遍!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唐二奶奶回憶往事,想起剛剛去世的愛子,忍不住又抽噎起來。

唐二奶奶雙目緊閉,表情無比苦楚,看上去痛不欲生。藥神醫和唐九爺看在眼裏,心中都不忍,想不到昔日鎮定自若,遇事不驚的女豪傑,竟成了這般模樣。藥神醫想要出言勸慰,一時卻無話可說,畢竟唐二娘獨子新喪,非同尋常,而自己途中耽擱,多多少少,也是有責任的。唐九爺見狀,連忙示意,讓藥神醫先查看唐二奶奶的身體狀況,自己湊近幾步,低聲喊道:“二嫂,藥神醫來看你了。”

唐二奶奶一聽,緩緩睜開雙眼,看到藥神醫關切的探身望向自己,略略示意。然後眼光轉至靈堂,努力想起身,大聲告訴唐劍:“我的兒啊!你的藥叔叔來了,來看望你了。”不料剛一開口,啊啊的發不出音,原來喉嚨早已經哭唱得沙啞。

唐二奶奶頹然躺下,眼光又掃向旁邊的座椅。藥神醫連忙搖頭說不用,讓我來看看你的病情,你這樣傷痛過度,是不行的,要保重身體呀。唐二奶奶看見藥神醫一邊嘮叨,一邊認真探視自己的病情,藥神醫若有所思,又上前探脈,唐二奶奶暗歎:“果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年若不是你精心治病,我也不能懷上劍兒;如今你若能早幾天來唐家堡,劍兒也不至於英年早逝。唉,都是命,都是命啊!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哇!”想到這裏,眼前情景,絲毫不在心上,她慢慢閉上雙眼,又憶起了昔日往事:

“那年師父一別,我正十五歲,奉師命去唐家堡。我記得錦源客棧的老掌櫃,一看見師父留給我的短劍,就大吃一驚。很快,有人接我進了唐府,我才得知師父本是唐門的第一高手,唐家堡老太爺的親哥哥。他精習劍法,卻不屑鑽研暗器毒藥等唐門絕技,也不遵祖訓,偏要入江湖。他脫離唐門,依仗一把劍,快意江湖,闖下了響當當的名號,除了極少數人,誰也不知道‘秋風劍客’是唐家堡出來的唐門弟子。

“我是師父的徒弟,又是義女,老太爺得知後非常高興。在家族會議上,我很快被認作是嫡係弟子,而且屬於最核心的。這也因為師父的命令,他讓我在唐家堡待上十年,其實就是希望我能夠在唐家堡成家。

“當年,有很多唐門弟子對我有意思,但唐二哥給我印象最深。他是我來唐家堡第一個認識的人,我看得出,自從他第一眼看見我,眼光就放不開來。他特別照顧我,讓我想起了師父,雖然他比我大十幾歲,但他說話的時候一點也不像其他人,感覺很親近。他老說我很像他剛去世的妻子,慢慢的,我也相信自己會成為他的妻子。來唐家堡不到一年,唐老太爺就做主,替我和二哥定了親。

“就在那一年,失蹤多年的一塊“唐門鐵符”忽然出現,而且是幾大門派聯手過來請唐門出麵,對付一個人。

“原來江湖上忽然冒出一個怪人,名叫黃裳。他是朝廷官員,武功極高又心狠手辣,之前默默無聞,誰也不知道他的師門來曆。唐老太爺細細一問,發現幾乎各門各派都有弟子或親友慘死在這個惡人手中,而且據說,這個人武功高的難以想象,尤其有一套爪法,淩厲異常,五指能直貫人腦,中者立斃,號稱“九陰白骨爪”。已經有人和他相約在昆侖山坐忘峰下,因為不知道對方底細,各大門派又聯絡了許多江湖同道,定要拿下這個魔頭,伸張正義。

“唐老太爺又問請了哪些人,結果報出來的名字個個都聲名顯赫。唐老太爺聽了之後,半晌說了一句話:‘既然請了這麼多高人,天下間有什麼人拿不下來?又何必再找我唐門。’那人答道,對方行事不按江湖規矩,若是他隻邀了三五好友,自然不需唐門出手;但若是有什麼變故,或者對方見勢不妙,想要逃走,就有點難辦,還得靠唐門弟子來把關了。

“於是唐老太爺帶著八個兒子還有我,去了昆侖山。萬萬想不到,那個怪人竟敢單身赴約;萬萬想不到,他看見我們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人,竟然麵無懼色,徑自走入眾人包圍;萬萬想不到,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問我,這個小妹妹今年多大了。大家看到他一個人走進來,都不免有些輕敵,等到一言不合,他搶先動起手,我才明白,為什麼各大門派要邀請如此多好手。

“那樣的身手,我做夢都想象不到,比起師父也高了許多。身法之奇,出手之妙,我直看得如癡如醉,直到三哥四哥被他接連兩掌劈死,我才回過神。

“那場景實在太血腥,畢生難忘。那怪人武功既高又怪,根本不著蹤跡,往往一個手起手落,便有人慘遭不幸,聽到慘叫聲不絕於耳,看到遍地橫屍,血流成河。我隻能在旁邊呆呆站著,四肢無力,全無動手的念頭。

“我記得唐老太爺一聲怒喝,終於使出了唐門的“滿天花雨陣”,大哥二哥他們幾個同時出手,撒出了漫天的斷魂砂,終於讓他負了傷,但也倒下去了一片自己人。可惜那怪人的武功太怪異,又殺了好多人,搶到了大哥的豹皮囊,硬是被他衝開一條血路逃走了。

“我和二哥帶著七個兄弟的屍體回到唐家堡,過了幾天,唐老太爺也回來。在家族會議上,老太爺說了一句:‘依那人的武功,肯定死不了,三年內應該能複原。到時候他必定會報仇。而首先找的,應該就是我們唐家堡。如果我們找不到他躲在哪裏,遲早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三年!唉,三年,如今一晃三十年都已過去。因為這個武功蓋世的仇敵,唐門三十年來,發憤圖強,暗器機關和武功的水平都日益精進;而我,則足足做了三十年的噩夢。唉,三十年了,也許真的不會回來了吧。——其實,回來又怎麼樣呢?劍兒走了,其他事情有什麼分別呢?”唐二奶奶胡亂想著,聞到一陣淡淡的香味,很是舒服,迷迷糊糊入睡了。

一覺睡醒,唐二奶奶覺得精神好很多。

睜開眼睛,唐二奶奶很吃驚,廳裏密密麻麻跪著一片人,唐炯赫然在列。

“怎麼了?”唐二奶奶問。

“藥神醫說,你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必須吃點東西。”唐炯答。

“這是做什麼?”唐二奶奶眼光往前一掃。

“唐門上上下下都跪在這裏,你再不進食,我們就不起來!”唐炯答。

“你們跪了多久,快起來。”

“沒多久。其他人都在靈堂外麵,你不吃東西,他們是不會起來的。——你不吃,他們都會陪你餓著。”唐炯說著,接過一小碗稀飯,熱氣騰騰,放在藤椅旁邊的幾案上,又跪在一旁。底下眾嫡係弟子紛紛勸道:“二奶奶,您就吃點吧。”幾乎個個在抽泣,有些人甚至噎不成聲。

“這又何必。。。”唐二奶奶輕輕的說。

“二嫂,你是我們唐門的支柱。你不撐住,我們怎麼辦?”唐炯說。

“嘿嘿,相信這個家你如果來當,肯定比我好。”唐二奶奶搖頭,“我為唐家堡辛辛苦苦幾十年,我現在要休息。”

“二嫂,你怎麼能不顧這些弟子?你怎麼能放的下一生的辛勞?”

“唉,我又有什麼放不下的。”

“——阿梅,既然你什麼都放得下,為什麼偏偏要尋死?”一個胖胖的身影從門口進來,卻是“錦源”客棧的丁掌櫃。

唐二奶奶不答話。

丁大富走近,繼續說:“鐵劍門那邊,都解決了。想想人家鐵仁雄,他的兒子雖然比不上唐劍,那也是潛力不可限量,我看到了他的其他兒子,都差太多,他同樣也很傷心。結果,我和鐵仁雄醉一場,人家已經答應同盟,不計前嫌。”

唐二奶奶仍然不答話,心想我就一個兒子,我的兒子是我全部的希望。

丁大富看唐二奶奶得神色,猜出她的想法,道:“阿梅,那我呢?我沒有子女,還不一樣開開心心的過。——再說,我見過的生離死別,也比你多太多。你聽我一句話,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

底下唐門眾弟子,聽得吃驚不小。他們都了解唐家堡“錦源”客棧的掌櫃是一個重要人物,卻想不到這麼厲害:不僅能輕易搞定鐵劍門;而且聽口氣和唐二奶奶熟識,直呼其名;更想不到的是,平常嘻嘻哈哈的掌櫃,似乎昔日也是一個刀口上舔血的狠角色,要不,這句話怎麼會帶著一股濃厚的蕭殺之氣。

丁大富見唐二奶奶無話可講,也顧不得忌諱,端起盛著稀飯的碗,說:“我喂你吃一口吧。想當年你身受重傷,我也喂過你,你還記得麼?。。。。”

唐二奶奶脫口而出:“不要!”頓了一頓,緩緩說道:“我把劍兒打死,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你就別勸了。”話剛剛說完,底下抽泣之聲大了許多,又間雜著磕頭聲,顯然是有的弟子聽到這話,身受感染,情緒激動。

唐炯唐九爺起身,道:“二嫂,藥神醫說,唐劍之死,多半還是舊傷未愈加夜露風寒。天災人禍,你就別自責了。”

唐二奶奶沒有回答,緩緩搖頭,喃喃念道:“我可憐的兒啊。”

唐炯忽然間靈光一閃,低聲道:“二嫂,拙荊這兩天正要生產。如果生下來的是一個女兒,那也不提;萬一生的是一個男孩,我就過繼給你,再傳他一身本領,還有丁掌櫃。不出二十年,唐家堡又會有一個唐劍。”

丁大富連忙接口,道:“是,是,我把一身功夫都傳給他。連唐劍都沒有學到的“透骨打穴法”,通通傳給他。

唐二奶奶顯然沒有想到這建議,不禁一愣,似乎在想這件事。唐炯趁熱打鐵,又道:“如果是男孩,仍然叫做唐劍,到時候出去參加比武大會,仍然拿第一回來。也讓天下武林人瞧瞧,我們唐家堡出來的人物。”

唐二奶奶一聽這話,連忙說:“不要!”振了振精神,黯然道:“唐劍,隻有一個。”

“好,那就不叫唐劍。不如取“劍”之意而取其神,就叫做“唐鋒”怎樣?”丁掌櫃麵帶微笑,看著唐二奶奶問道。

沉默良久良久,唐二奶奶沒有說話。唐炯回頭示意,唐門弟子都靜靜的退了出去。

正所謂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唐家堡的天才,天下第一的唐劍少爺,英年早逝;而就在唐劍出殯的前一天,唐家堡“錦源”客棧起了一場大火,直燒到半夜。除了掌櫃和小文小武等少數幾個夥計,賓客們無一幸免。同一天,唐九爺唐炯的宅子也發生了一場火災,整間房子付之一炬,連剛剛生產的夫人在內,無一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