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聲脆響,滿座皆靜,好一口純正的開封府官話:“一人一台戲,盤古開天地……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剛說了一回‘三分’,列位,請先喝口茶。”
茶霧嫋嫋,一張方桌,一條板凳,方桌上放著一紫砂壺,邊上一紫砂碗,茶碗旁壓一塊既滑又亮的褐色驚木,方桌後的板凳上,坐著位中年的說話人,身材瘦削,穿著補丁青布長袍,一臉正氣。
說話人就是後世的說書的,宋人最愛聽三國故事,說話人稱為“講三分”,其中關羽、張飛的英雄形象最是深入人心,婦孺皆知。
這是一家殘破的茶肆,上百或老或少或農或商的聽客各圍桌而坐,跟其時大宋的其他地界不同,沒有殘兵敗卒夾在其中,客人的臉上也少了一絲常見的兵亂之惶。
宋人好茶,等同一日三餐,無論貧富貴賤,不可一日不喝,大小茶館遍布大江南北。
即便金軍南下,打得一片大好河山千瘡百孔,流民無數,各地的茶坊、茶樓、茶肆反倒生意興隆。
這些茶館都有一道相同的風景,在入口處的照壁或屏風上,貼滿了招貼,上麵寫著人名籍貫,以及如何相尋。
這道獨特的風景線,可謂綿延古今,每逢戰亂,百姓流落四方,妻離子散,正常的聯絡渠道斷絕,隻能依靠這種原始的方式,尋找失散的親人。
見說話人暫歇,聽客們一邊喝茶,一邊引古喻今,各地口音皆有,說著國事、天下事,唯獨沒有家事,因為國將不國,家將何存?
一個書生大發感慨:“想那關張二人,忠義雙全,實在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漢。而今韃子一再犯我大宋,長驅直入。官軍畏敵如虎,或望風而降,或不戰而逃,以致聖上流亡海上,太後奔命山間,何時出現此等英雄,挽狂瀾於既倒?”
一燕京口音的商賈歎口氣:“三國歸晉,不知我大宋何時南北歸一?”
一個淮北口音的江湖漢子冷笑:“做夢吧!靖康之恥,將朝廷的骨頭抽去了,就剩那隻知逃跑的趙官家和隻會投降的官軍,連半壁河山都守不住,我等草民,能活下去就是萬幸。”
“官家”等同“聖上”,是臣民對皇帝的稱呼,而在前麵加上姓氏,則有不敬之嫌。
一老年士子悲呼:“朝廷不爭,萬民不幸啊……”
一時間,群情洶洶,或大罵官軍軟弱,或指責朝廷無能,或傷悲故土難複,更有甚者,連皇帝都敢嘲諷。
隻因大宋開國皇帝宋太祖有“誓不殺士大夫”之遺訓,所以文人言政無所顧忌,針貶時事成為一種社會風尚,在其他朝代,卻是想都不敢想之事。
如今金人南侵,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愈發直言無忌,這樣的情景,幾乎每天都在各地的茶館上演。
一個潑皮聽得不耐:“我呸!你等在這瞎操心,怎麼不學學那些機靈人?豈不聞,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趕著行在賣酒醋。”
聽客們不由默然,並非怕了潑皮,而是被說中了痛處。
原來這句盛行一時的諺語有兩個典故。
前者,是指大宋建國以來,一反漢唐尚武之風,崇文抑武,以至於富而不強,官軍懦弱,隻好對舉義造反者采取懷柔政策——招安,不少為惡一方的草莽流寇都當了官,百姓敢怒不敢言。
後一個典故,說的則是今時今事。
“行在”即皇帝的行都,大宋在靖康之難後,康王趙構即位,割地求和,與金人劃河為界,隻剩黃河以南的半壁河山,生怕金人再打過來,壓根沒有還都開封的勇氣,居無定所,步步南移,停在哪兒就是“行在”。
去年金軍再次南下,打過長江,攆得趙構到處跑,那些權貴和有錢人自然也跟著皇帝跑,還有就是有眼光的商人,追著行在賣酒醋,大發國難財。
而那些沒權沒錢的,隻能飄零在各地的茶館裏,唏噓國事,惶惶不可終日。
在沉默中,忽有一個河南口音的村婦叱道:“想我堂堂大宋,竟無一人是男兒!”
眾人聞言,皆麵有慚色,更加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