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是山裏人家獨有的幸福時光,吃過晚飯,全家人洗完澡,一起在屋外乘涼。月亮和星星或隱或現,蛙聲蟲鳴若即若離,偶爾還有幾聲狗叫,夜顯得更加寧靜。
吳老爺爺穿著白色無袖褂子,躺在一張竹椅上,枯瘦的右手像一把老虎鉗子似的拿著蒲扇慢慢地搖著。那手上沒有肉,隻剩一層皮包著骨頭,手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一條一條地趴在手背上。稀疏的白發剪得很短很短,幾乎成了光頭,焦黃精瘦的臉上雖然布滿了皺紋,卻露出舒心的笑容。竹椅邊上躺著一隻黑白相間的花狗,安靜地躺在那裏,不時抬頭望望主人們。
吳老太太坐在旁邊的另一張竹椅上,胖胖的身上總是係著黑布抹衣(圍裙),剛洗完澡換上了短袖花褂兒,也得係上抹衣,似乎係上抹衣才會安心。黑黃的胖臉上長滿了黃斑,不笑時隻看得眼睛周圍和嘴唇邊的皺紋。可一笑起來雙眼眯成了一條線,滿臉都是褶皺,看起來特別像街上賣的玩偶奶奶。那陶瓷做的玩偶奶奶:雪白的頭發纏成一個發髻盤在腦後,高高的前額一根頭發都不留,嘴角上揚,眯縫著眼睛,臉上雖然有皺紋有斑點,卻幹淨利落,慈祥和藹。
奶奶總是坐不住,一會兒進屋端茶水,嘴裏喊:“喝茶了!”;一會兒進屋裏拿些花生瓜子,嘴裏喊著:“來吃點東西!”那枯瘦的雙手總想找事兒幹。
大伯吳忠義光著上身,坐在一張大竹床上,高大結實的身材配著黝黑的國字臉,像個孩子似的一邊吃著瓜子,一邊喝茶,享受著他娘的服務。雖然已經49歲了,可在父母麵前,孩子是永遠長不大的。他輕鬆愉快地磕著瓜子。
大娘王惠芳穿著短衣短褲,側身躺在另一張大竹床上。47歲的她已經發福,身材微胖。剪著齊耳短發,額前的頭發往右邊梳著,然後用夾子夾住,鵝蛋臉雖然不白卻紅暈,濃濃的眉毛大大的眼睛,溫柔可親地望著對麵小竹床上的吳向楠。
吳向楠側身躺在對麵的小竹床上,瘦小的身材也穿著短衣短褲,紮著丸子頭,和大娘對望著。雖然麵黃肌瘦,可她的眼睛很漂亮。濃濃的眉毛,長長的睫毛,眼睛雖然不大,可雙眼皮就顯得大了很多,眼睛裏閃著光。
現在學費問題解決了,他們全家人都輕鬆了一口氣,盡情地享受這美好的夏夜,祖孫三代和一條狗。
晚風輕拂,四周長長的稻草煙把(用來驅蚊子)飄出縷縷青煙,山裏不知名的野花散發的香氣隨風飄到整個村子,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吳向楠突然坐起來,笑著對王惠芳說:“大娘,我想來挨著您睡!”
王惠芳將身體向一邊挪了挪,笑著說:“好啊,過來!”
吳忠義取笑說:“又不吃奶,大熱天擠那麼緊幹嘛!”
引得大家都笑了。
吳向楠挨著大娘,側身躺下,她們娘兒倆臉對臉地看著對方。
吳向楠笑著說:“大娘,有些事情,我不明白。您說我娘重男輕女吧,可她對姐姐很好啊,姐姐十歲就被接到城裏去了,沒考上高中,居然還肯花錢讓她讀中專。可她為什麼那麼恨我呢?她要兒子,不是已經生兒子了嗎?我爹為什麼怕她一樣,那樣遷就她呢?”
大娘王惠芳溫柔地笑著說:“你還小,很多事你不懂,也不知道。玉潔上中專不是你娘花的錢,你爹也不是怕你娘。人啦,有時候很難說,他們畢竟夫妻二十年了,經曆了那麼多事兒,有些事隻有他們自己懂。你也不要怪你娘,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她剛嫁過來時也很活潑愛笑,對我們都很好。現在身上有幾個錢了,反而無情份了,可能怕我們這些窮親戚去占她的光吧!”停了一會兒,接著她又笑著說:“你呀,以後混好了,不要把錢看得太重,錢迷了心就沒有人情了,人活著還是要親人親情的。也不是說不要錢,能過日子就行。”
吳向楠伸手挽著大娘的脖子說:“大娘,我一定不會像我娘一樣當個護錢頭。我要我們家裏每個人都幸福,我們永遠相親相愛!”
王惠芳笑著說:“好啊!等你工作掙錢了,好好孝敬爺爺奶奶。他們都七十來歲的人了,辛苦了一輩子,該享享福咯。”
吳向楠肯定地說:“我一定會,我不光要孝敬爺爺奶奶,還要孝敬您和大伯!”停了一下,她接著又說:“大娘,吃飯時,我聽大伯講我爹和夏蘭芝的事情。您能不能給我講講?”
王惠芳笑起來:“那有什麼好講的,那是年輕時的事兒。”
吳向楠撒嬌地說:“可我想聽聽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爺爺奶奶當時不同意呢?一定要我爹娶我娘呢。”
王惠芳溫柔地說:“好吧,讓我想想。那時村子裏人多,熱鬧。現在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小孩子上學去了,村子裏隻有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了,太清淨了。”接著她又說:“這得從哪兒說起呢?”
吳向楠高興地說:“沒事兒,您想從哪兒就從哪兒說,慢慢說!”
王惠芳安靜地想了一會兒。
吳家老爺子停住了手裏的扇子,側耳靜聽。吳老太太也安靜地轉頭看向竹床上的娘兒倆,也等著聽。
吳忠義也停住了手,嘴裏也不嗑瓜子了,轉過身子,看向那娘兒倆,等著聽故事。
王惠芳笑了,溫和地說:“那我從你爹放書(退學)時說起吧。那是1969年,我剛嫁到吳家。你爹那時差不多16歲,上初中。有一天他從學校回來,把被子和碗盆都帶了回來,說他不想再讀書了,他說學校讀書沒意思,整天不是搞勞動就是搞宣傳,很少上課,還不如回家幹活兒掙些工分。爺爺當時很生氣,他家四個孩子就你爹最有希望多讀點書,於是拿著竹條逼著你爹去學校。可等爺爺前腳回來,你爹也後腳兒跟著跑回來了。爺爺沒辦法,隻能由著你爹放書在家。爺爺奶奶生了四個孩子,你大伯,大姑,細姑和你爹。四兄妹中,你爹最小,從小最得寵,加上讀書,很少幹家裏的農活兒,長得白白淨淨的,又高大。爺爺覺得他不是幹農活兒的料,讓他去學手藝。
開始讓他去學瓦匠,就是造我們房頂上蓋的瓦。瓦匠每天要挑水和泥,練泥,做泥坯,放在瓦窯裏燒,燒好了還要清窯,疊瓦。每天累得全身沒有一處是幹淨的,白臉成黑臉。幹了個把月,他就不肯幹了。
又讓他去學打鐵,以前每個灣裏都有打鐵的,家裏鋤頭,刀都是鐵匠打的,用壞了要修補。鐵匠是力氣活兒,用風箱吹火,要力氣,用錘子打鐵更要力氣。他幹了個把月,又不幹了。
後來學過燒窯,就是燒製泥巴罐子,比如,家裏的醃菜缸,冬天手提的烘爐。還學過燒炭呢,就是到山上砍樹,放在大窯裏燒成炭,賣給城裏人取暖用。可他沒一樣幹得長久,不是嫌累就是嫌髒。
他願意在家種田地,跟著大夥兒一起出工,散工,人多熱鬧。他讀了些書,中間休息時經常給大家講故事或唱歌,大家也喜歡他。可爺爺覺得他這樣沒出息,至少要學門手藝,日後也好靠手藝吃飯,種田太辛苦。
最後爺爺把你爹送到隔壁夏家灣夏爺爺那兒學泥匠,也叫砌匠(農村蓋房子的師父,現在叫建築師父),這一次總算是學到頭兒了,在那兒學三年後他就出師了。也就是在夏家灣時,認識夏蘭芝,並與她處對象了。唉,後來兩個還是散了,你爹也沒靠泥匠這個手藝吃飯。真是命啊。”
王惠芳講累了,坐起來歇會兒。吳忠義連忙遞給她一杯茶。
等王惠芳喝了幾口茶,吳向楠也坐起來,又開始問:“他們為什麼要散了呢?肯定出了什麼事情,是吧?大娘!”
王惠芳喝了一口茶,應道:“嗯!”然後她把茶杯遞給吳忠國,繼續給吳向楠講吳忠國和夏蘭芝的故事。她娓娓道來。
那是七十年代初,還是大集體生活,大家都住著土磚瓦房,牆壁上寫著很多紅色字的口號:“為人民服務”,“勞動光榮”,“打倒美帝”,“解放台灣”等等。大家生活比較清苦,條件好點的人家主糧(大米和麵粉)搭配少量的雜糧(雜糧主要有紅薯土豆等),條件差的人家則是少量的主糧搭配大量的雜糧。衣服都是補丁打補丁,幹活兒時穿破鞋子或草鞋,好鞋子要留著出門或過節才穿。但大家精神勁頭都很好,每天都熱情高漲。鄰裏之間特別和睦,互相幫襯。
全村子的人每天聽村隊長通知,安排當天幹什麼活兒,大家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途休息時男男女女的一起唱山歌,或唱革命歌曲《東方紅》,《南泥灣》,《十送紅軍》等等,一起熱熱鬧鬧的。中午和晚上放工回家後,村子裏的喇叭還會唱歌唱戲,大家可喜歡聽了。那時候,所有種出來的糧食和養的牛羊豬,包括池塘裏的魚都是公家的,除去公糧和種子外,剩下的村子裏所有人公平分配。比如,先拿出大部分的糧食,按全村人口平均分,這是要照顧到全村的人,包括老人,小孩和病人。餘下部分的糧食,再按勞動工分分配,這時就要看誰家的工分多了。勞動力多的人家,工分多,吃不完的糧食可以拿去換錢,家裏就會稍微寬裕一點。那些勞動力少的人家,糧食剛剛糊口,有的人家孩子太多,還不夠糊口。如果家裏孩子多,再有個三病兩痛的人,需要花錢治病就更困難了。
一九七一年的夏天,吳忠國到夏家灣做學徒。師父家裏隻有師父和師娘兩人居家。
他師父姓夏,人稱他夏師父,是遠近小有名氣的泥匠,蓋了幾十年的房子,五十多歲了,駝背,幹瘦的臉,雙手結著厚厚的繭子。他老人家閑下來時就喜歡用那鐵皮一樣的手拿著一個煙鬥,點上煙草,狠狠地吸上一口,一天的勞累就隨著那一縷煙絲消失殆盡。每次吃完飯,他也要抽上一口煙,好像隻有抽了煙才算是真正地吃飽了。
他師娘是一個又高又瘦的老太,長方形的臉,臉色黝黑,發髻盤在腦後,圍著抹衣。農村人大多都是彎背駝腰,可她五十多歲了,腰杆依然挺直,做事快嗓門大,熱情。
師父家本來有五個孩子,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女兒都出嫁了。大兒子讀了些書,在鎮上糧站上班,兒媳也在鎮上工作,一家子都住在鎮上,平常都不回家。小兒子在部隊當兵,好些年了。
農村人講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吳忠國很孝敬師父師娘,家裏的雜活兒重活兒都搶著幹,每天早上起床,先幫師娘把水缸挑滿,然後把一天需要用的柴火劈好,再把屋前的場地打掃幹淨,最後去吃早飯。
師娘也特別喜歡這個白淨不愛說話的小徒弟,當兒子一樣養著。農村婦人起得早,雞叫第一聲就起床準備早飯。那時早飯就是熬半鍋粥,炒一兩個青菜和一碟醃菜。等吳忠國和他師父起床時,早飯就準備好了。
吳忠國跟著師父到村子裏的幫人家修補房子,或幫人建房子。
夏蘭芝家在夏師父家前麵不遠處的路邊,靠近村口。吳忠國每天都有經過她家旁邊的小路,經過時能看見她家屋外麵的情況。
其實吳忠國和夏蘭芝很早就認識,小學還是同學,夏蘭芝因為家裏困難隻到四年級就沒讀書了。如今再見麵,都長大了,年輕人害羞,見了麵也不打招呼就像不認識一樣。
夏蘭芝家比較困難,她是家裏的老大,跟吳忠國同年,那年十八歲。人長得高挑,濃眉單眼皮,五官端正,不胖不瘦,就是皮膚有些黑,背後紮著一個長長的辮子。他們家裏四個孩子,大妹叫夏秀芝,比她小三歲;小妹叫夏金芝,比她小七歲;還有一個小弟弟叫夏誌雄,比她小16歲,那年才兩歲多。聽說她娘在生她弟弟時患了病,身體虛弱,不能幹活兒,還要吃藥。她爹是老實人,為了養活家人,每天除了跟大夥兒一起出工,晚上還要紮草鞋或編織竹籃之類,賣給村裏或拿到街上去賣,掙錢給她娘買藥。
吳忠國下午散工回來,經過夏蘭芝家時,總是不自覺會慢下腳步,觀看她家屋外的情況。
有時他看見夏秀芝抱著小弟弟坐在屋外喂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紮著兩個小辮子,穿著花布褂,費勁地用雙腿夾住弟弟的腳,一隻手拿著飯碗,並用手臂環住弟弟的腰,另一隻手用湯匙一下一下地往孩子嘴裏喂飯。每次看到這些,他都為秀芝感到難過,自己還是一個小孩子,還要照顧一個更小的孩子。
有時他看見夏金芝坐在地上,紮一個短短的馬尾,趴在一張小椅子上寫作業,趕在天黑之前寫完。
有時他看見夏蘭芝她爹坐在屋外稻草堆旁,打草鞋。兩歲多的小誌雄便在草堆裏打滾嬉鬧。
有時他也看見夏蘭芝,但她總是忙個不停,進進出出的,身後又黑又長的大辮子跟著擺來擺去,就像小時候玩的竹節蛇一樣,在她背上扭來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