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廣生走過來,像個巨塔一樣投下一片陰影。郭茜痕卻似是久在黑暗中的人乍然見到了陽光,眯著還濕漉漉的眼睛,揮一揮手令他讓開。陳廣生一旋身坐在她身旁的石頭上,坐下時不小心被薔薇花枝勾住了衣角,渾然未覺,反而注意到郭茜嬋的雙眼哭得通紅。他心疼地注視了一會兒,笨拙地說:“別哭了……”
郭茜痕早已不哭了,聽到他這話反倒忍不住又流淚,拿袖子抹了兩下道:“如果你是師姐,你會怎麼辦啊?”
天色漸晚,雲朵聚集,仿佛要下雨了,陳廣生悶得受不住,沉重地歎了一口氣道:“我不是師姐啊……可是……你還記得我們一路回你家,又回五峰山,這路程上的見聞麼?”
郭茜痕揉揉眼睛,委屈地說:“就是知道他是個好皇帝,所以聽到師姐當皇後的消息,才沒有反對啊……你說這一串事情,到底從哪裏開始錯的?”
陳廣生仰著他那微黑的方臉,濃眉緊鎖,思索了半晌長歎道:“說不清!”
郭茜痕哭笑不得,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耳朵,他已然習慣,隻是揉了揉。郭茜痕自別處得不到答案,就隻有自己思索,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手支著下巴,又轉頭道:“你說……這之後要怎麼辦才是最好的……”不覺間,她的聲音裏又滿是哭腔。
陳廣生的濃眉又皺起,大眼中的光亮暗了下來,竟然說:“不可能有‘最好’了……所有的結局都心酸,隻有不那麼心酸的……”
梁岑瑞臉上一片暗沉之色,順著走廊慢步,看到這架花不由得停步,正好聽到郭茜痕的問話。他隔著花架,聽到陳廣生的答話,一時想不到他會說出這般話語來,想要笑,卻又觸動心腸,淚水便順著臉龐滑下。
花架那一側的郭茜痕與梁岑瑞是一般想法,愣愣地望著陳廣生,咧了咧嘴,又扁起了嘴。忽然一陣風過,花瓣飄落成雨,陳廣生察覺到臉上有冰涼點點,雨果然開始落了,便牽起郭茜痕的手,起身離開。
周潛光從門內走出,便隻看到梁岑瑞對花落淚的一幕,一愣之後冷笑起來。因為心裏滿是仇恨,走過去的步伐也透著威脅的意味。周潛光在離梁岑瑞兩步遠的方停住,漆黑晶亮的眸子盯在他臉上,譏嘲道:“你還真是溫柔心腸,多愁善感,對這架花流淚?”
梁岑瑞想要解釋,卻在張嘴後隻吸了一口氣,下巴微仰,將臉轉向一側道:“怎麼樣?難道我心中就隻有陰謀,沒有這般愁腸?”
周潛光仰頭望天,隻見陰雲深沉,擰眉尋思道:“也不知是誰說的,真正有所經曆的,才能體會‘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其中的深味……”
與此相似的話語,是梁岑瑞說給秋以桐的,那時的秋以桐對梁岑瑞還沒有絲毫的懷疑。這話觸到了她的心,眼中流露出的讚許與柔情,使梁岑瑞迷醉。此時從周潛光口中聽說,不由得想到她也曾為自己擁有這樣的丈夫而驕傲,滋味千層,他苦笑一下,並不言語。
“謊言被拆穿的滋味……不好受吧……”周潛光又說,語氣裏帶著點得意與嘲弄,還有無奈與憐憫。
梁岑瑞沉默半晌,冷笑道:“我就站在這裏,又沒人在左右,你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你娘報仇呢!”
周潛光斜睨著他,想到在梨湖亭分別那天,他識破了梁岑瑞的身份,也便明白,為什麼一個男人,聽到自己的妻子對另一個男子念念不忘,卻沒有吃醋,甚至有些得意的神情。“很痛苦吧……”周潛光這樣說,“我想是我,一定悔不當初,聽到至愛的人說到她深愛之人,自己明明就是,卻不能承認……或許除了痛苦,還有別的滋味吧?”
梁岑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握緊的拳頭在顫抖——不錯,多少次他脫口而出,承認自己就是黃七,可是或者被秋以桐忽略了,或者被自己化解。深埋的感情被觸及,便是不可挽回的釋放,他道:“是……你說的不錯,我已受夠了懲罰!我知道你不會殺了我為你娘親報仇,甚至於天下人知道這一切,都會因為我為他們帶來的繁盛而原諒我。可是我卻不能原諒我自己,我早知道,無論我將來如何成功,都無法抹殺過去,那些卑鄙,我所不恥的手段,都是我所洗不去的汙點。如此說來,我從來沒有超越過我父親——殺害李勉,以求江山穩固,亦是他這一生所不能洗刷的。在那之後,他要自己無比相信李勉,卻隻被我所利用。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夠忘記,別人也能夠忘記……”麵對周潛光,他不可能完全放下自己的孤傲,聲音中的冰冷被現實的悲哀熏染成倔強——一種類似於小孩的倔強。
周潛光一直微眯著雙眼聽著,聽完了,便冷漠地走開了。梁岑瑞一愣,望著他的背影,隻覺悲憤無處可發,倒比當胸一劍還要難受。
原來最深的複仇不是殺戮,而是漠然以對,他的一番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的剖白,卻隻換來他的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