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一片熱鬧景象。人山人海。現在你又覺得會發生什麼事。那聲音。(這裏就要成為葬身這些人的墳場。刹那之間。)神經過敏?
副市長致詞了。副市長的背影讓你覺得陌生。喇叭讓他的聲音變得富有擴張性,怪怪的,讓你懷疑是不是還身處人間。你跟副市長老熟了。熟到了副市長能夠和你赤裸相見的程度。有一次你被大佬帶到副市長渡假的地方。副市長在泡溫泉浴。你瞧見了副市長有很大的肚腩,比想象的大多了。他讓你一起泡。
那一次,在蒸氣房裏,副市長跟你說了掏心話。也許是因為他知道你有文化。他跟你談藝術,談他自己的收藏。你很驚訝於副市長的品位,他對收藏品細節的了解。你以為,熱愛收藏的人一定是熱愛生活的人,熱愛生活的邊緣和細碎,他是生活的有心人。可是那一次,副市長後來忽然大罵起現狀來。你很吃驚。一個堂堂的副市長,怎麼也對現實如此不滿?其實對現實,他全知道。就像對他的收藏品。
他所以狠狠攫取,就是基於這吧?
你記起他那隻觸摸收藏品的細致的手。那是勿寧是在絕望下沉迷於瑣碎。
他的子女已經早被送到了美國。也許他也已經悄悄弄好了外國護照。也就是說,假如他一旦出事,他就可以逃出去。那麼你呢?你有護照嗎?哪裏都行,美國、俄羅斯、塞班、阿根廷、玻利維亞、幾內亞比紹……你沒有。
假如現在這房子就倒塌了,你怎麼辦?
鞭炮聲大響了起來。副市長的講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結束了。鞭炮聲大到你沒有料到的地步。像槍聲,像炮聲。(你曾經在大學時代聽到的。當時你就是沒有料到會那麼大聲。)仿佛要把一切毀滅了。炮花飛騰。炮火衝天。那煙。煙過處,你瞧見屋頂一道裂痕。已經裂開了一道線了。在一個很隱秘的地方。可是被你發現了。這商貿城馬上就要倒塌下來。你慌忙跳下主席台。
副總不明白你怎麼了。儀式正在進行,所有的貴賓都還在台上。他跑了過來。
你叫:停止!
他不明白地看著你。
停止開炮!你叫。
他更奇怪地看著你。所有的人也都瞧了過來,驚愕地。你去還是不去!你衝副總叫。副總懵懵懂懂地跑開了。可是就在這時,一摞大炮在房頂上開了花。房頂給炸個粉碎。你什麼也看不見了。
停止!停止!你大叫起來。
副總不明白你怎麼了。工程質量已經兩次檢查。那個裂響,他並沒有聽見。但是他還是按照你的囑咐,自請安檢部門再次檢查。沒有給對方好處費。結果仍然沒有問題。他們開發的工程,總是請資質最好的建築隊施工,並且不允許對方層層承包。現在偽劣工程多了海了,都有一個專門的詞:豆腐渣工程。誰不在做假?就你們公司不。副總不明白這樣了,你到底還怕什麼。
你沒有參加接下去的宴會。副市長也借故推辭走了。其他領導也走了,隻剩下稀稀啦啦一些次要的嘉賓。你知道自己行為的後果。宴會大廳空得像一張到處是漏洞的網。你好容易織起來的網,破了。
事情很快傳到了大佬耳朵。是副市長找到大佬的。大佬慌忙給你掛了電話。副市長明明在場,卻讓大佬打來電話過問,你很明白這是為什麼。
你他媽的也搞豆腐渣了?大佬不安地問。我總以為你不會呢。
質量保障,作為介紹人,大佬也安心。所以他一直很願意跟你合作的。你說實話吧。他說。
說實話?你確實很重視質量。沒有偷工減料。你一直將質量視作關係到人的生命的大事。也許是因為還殘存著知識分子氣。也許是因為膽小。良心?
沒問題吧?大佬又問。
有問題!你卻說。
大佬卻笑了。從你的口氣,他聽出了,沒問題。那麼你怕什麼呢?他問。
我怕什麼?你不知道。我怕錢太多!你叫。我他媽的怕錢太多了!不行嗎?你衝電話機咆哮了起來。啪!你把電話摔下了。
那邊的大佬愣在了那裏。他甚至還保持著笑,那因為釋然而舒展的笑容。
他怎麼了?大佬想。有錢不賺,他想什麼了?也許是他已經賺夠了。但是錢有賺夠的時候嗎?
也許是良心發現了?可這世界上哪有這樣的人?有人利用神明為自己祈禱榮華富貴,沒有人棄榮華富貴而投奔神明。是這樣的時代嗎?再說,你又哪裏像這樣的人?你懺悔,你應該把那些不義之財吐出來。你能嗎?
也許是害怕了,想趁早洗手不幹。確實有不少這樣的人,比如那些貪官,那些不法分子,他們害怕再幹下去要出事,就收攤了。可是你會出什麼事?
大佬竭力為對方想理由。可他想不出來。他自以為把這個世界讀爛了,已經摸透了這世界舒服的神經。所以他左右逢源。他知道這世界是什麼,人們都是怎麼想,必然會怎麼做,他把這個世界把握在股掌之間。現在,這一切似乎要瓦解。他感到不安。
你可別嚇我呀!他最後說。現在的人心都很虛,經不起的。
心虛?你一愣。也許是。你其實隻是心虛。你也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麼。也許是因為沒有找到害怕的原因?你的恐懼沒有得到確認。就像懷疑自己身體有問題的人,總是找不到哪個地方出了問題。你渴望確認。渴望抓住什麼。
你回到了家。家裏沒有人。妻子還是沒有回來。你驀然覺得抓到了什麼。
也許她現在已經在學校了。可是,她昨晚一夜沒有回來,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