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口,狂雨已停,變了蒙蒙細雨,太陽像金線般,從烏雲縫裏,漏射下來,鐵腳板瞧那女子急匆匆奔進享堂去。還有點惘惘然,不知她為何逃進屋去。再瞧樹下雙頭怪蛇時,兩個怪蛇頭上,都冒出血漿來,一陣翻騰,並沒死掉,四腿劃動,長尾堅得旗杆一般,竄過甬道,奔向它原來棲身的那株古柏根下,上身一起,兩腿一搭,似想逃回樹上。鐵腳板手上兩顆銅鈕已經發出,別無武器,已無法製那怪蛇死命,一陣猶豫之間,驀見那女子從事堂內飛躍而出,身上已加上了一件露臂赤腿,長僅及膝的破爛黑衫,腰束一根草繩,胸口卻斜掛著一個豹皮袋,左手上倒提著一柄爭光耀目的短刀,從享堂內一躍而出,竄下台階,向鐵腳板棲身的樹上瞧了一眼,便飛步向怪蛇所在趕去。這時,雙頭怪蛇已全身離地,向樹上爬升,那女子伸手向胸口豹皮袋一探,隨手一撒,便覺一道白光,向怪蛇身上飛去,連探連撒,哧!
哧!哧!接連從她手上撒出幾道白光,-一中在怪蛇四條短腿上。雙頭怪蛇身子像釘在樹上一般,已沒法往上爬升,隻一條長尾來回擺動。那女子轉身又飛縱到鐵腳板藏身樹下,從地上撿起那支細竹鞭,抬頭向樹上招手道:“喂!你是誰?怎會走到此地來的?承你相助,謝謝你!不過不明白我的用意,以為我鬥不過那怪蛇了,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鐵腳板在樹上瞧出她用幾柄飛刀,很不費勁的,便把雙頭怪蛇釘在樹上,既然有這本領,為什麼剛才要費這麼大勁,僅用一支細竹鞭,像逗著玩一般,和那怪蛇追奔逐北,以身涉險呢?正在思索,聽她在樹下招呼,哈哈一笑。像燕子般飛縱下來,身子一落地,忽見那女於柳眉倒豎,黑臉蛋繃得緊緊的,指著他嬌叱道:“你笑什麼?你笑我剛才身穿小衣,被你偷偷地瞧見了,是不是?瞧你這賊頭賊腦。便不是好人,須知我不是好欺侮的。”鐵腳板真還吃了一驚,想不到她翻了臉皮,而且聽她口音,也是川人。可是自己偷瞧人家是真的,一時真還說不出什麼來,慌把手一拱,一本正經地說:“我不是有意偷瞧,我長途跋涉,途逢大雨,到此暫避風雨,聽得蛇聲有異,才翻牆上樹,萬不料這樣荒山野祠,還藏著你孤身女子,而且你又
我想回避,已經來不及,我又擔心你孤身和怪蛇抗鬥,想瞧個究竟,才隱身樹上,原擬看清了起落,悄沒聲地退出祠外,不料你也奔到我棲身的樹上來了,這真是沒法子的事。不過你可放心,我不是歹人,請你多多原諒吧!”那女子聽得一聲冷笑,向鐵腳板上下打量了幾眼,手上細竹鞭一擺,轉身便走。
這時風雲漸止,雲開日出,鐵腳板大可撤身一走,趕奔自己的前程,可是他瞧得這個女子,身有功夫,絕非普通人物。不知是何路道?舉動又這樣詭異,用飛刀把雙頭怪蛇釘在樹上,有什麼用意?種種疑竇,還想看個清楚,他舍不得走,便站在樹下,瞧著那女子轉身又進了享堂,一忽出來。一頭披在肩上的濕發,已換了起來,用一塊布紮住,腳上也會上一雙男人似的酒鞋,身上又多了一個黃布口袋,一柄鋒利的短刀,插上皮鞘,拽在束腰的草繩上,一手仍然拿著那支細竹鞭,走下階來。一眼瞥見鐵腳板還站在那邊樹下,並不理會,大步走到釘蛇的樹下,揮動手上細竹鞭,便向怪蛇身上,用力排抽,從頭到尾,從尾到頭,來回鞭打了一陣,停了手,向怪蛇全身,上下細看。這邊站著的鐵腳板,瞧得莫名其妙,不禁一步步走了過去,逼近細看,看她為什麼用鞭抽打。見她向蛇身上下細看了一忽兒,突又掄鞭專向蛇腰一處,不停手地抽打。次逢她抽下鞭去,蛇腰上便像氣包似的,向外一鼓,越抽得猛,氣包越鼓得高,她專向蛇腰鼓起的氣包抽了幾十下,氣包已突得老高,猛地裏她擲掉手上細竹鞭,拔出腰刀,向蛇暖氣包上劃了一個十字,蛇皮綻裂,血肉分離,她左手疾向綻裂處一探,掏出墨綠色亮晶晶的一件東西,右手刀插進腰上皮鞘,從黃布袋內掏出一塊油布,把這件東西,仔細包好,放入袋內。鐵腳板在她背後,瞧清了這點動作,才恍然大悟,點點頭說;“哦!原來是取蛇膽!”
那女子一轉身,怒叱道;“你還不走。意欲何為?”說時,怒容滿麵,兩眼發光,一手叉腰,一手扶著腰裏刀柄。鐵腳板仰天打了個哈哈,大笑道:“蛟龍出水被蝦戲,我鐵腳板這趟出門,真是流年不利,到處吃啞吧虧,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鬥,走路要緊。”說罷,轉身便走。那女子忽地趕了過去,嘴上喊著;“莫走!莫走!你真是川南丐俠麼?”鐵腳板不睬,直向大門口那重屏門走去。那女子急了,一聳身,從橫堵裏躍到鐵腳板麵前,攔住去路,急喊道:“尊駕慢行,我有話說。”鐵腳板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我不瞧你是咱們鄉音和孤身女子,我真想教訓你一頓,你瘋瘋癲癲的攔住我幹什麼?我是川南丐俠便怎樣?快說!”
那女子瞧見鐵腳板有點急了,忙說;“尊駕如果真是川南丐俠,這真不巧了。我先提一個人。現在寄寓在嘉定楊府的女飛衛虞錦雯,尊駕可認識?”鐵腳板大愕,忙問:“你是誰?
你怎會知道虞小姐?”那女子說:“我叫婷婷,我自己不知姓什麼?我的事說來話長,我此刻得用蛇膽去治一個人的病,蛇膽越新鮮越好,遲了吃下去,便差得多,我求你跟我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沒多遠,便在祠後山峽內,我替你引見一個人,這人你許認識,你如果真是川南丐俠的話,我們有極重要的大事,和你相商,請你快跟我走吧!”鐵腳板聽得大奇,點著頭說:“好!你領路!”婷婷大喜,忙說:“你稍等一忽兒,我把蛇身上幾柄飛刀取下來。”說罷,她走向那麵柏樹下,一看雙頭怪蛇,兀是在樹上顫動,拔出腰刀,向致命處再搠了幾刀,才絕了命,把釘在四條短腿上幾柄飛刀,拔下來,收入豹皮袋,把腰刀也抹拭幹淨了,還入鞘內,從地上拿起細竹鞭,一瞧樹上怪蛇,雖已死去,四條短爪,竟還趴在樹身上,不再管它,轉身走到鐵腳板跟前,笑著說:“我們走吧!”鐵腳板一麵走,一麵說:
“這樣怪蛇,真還少有,剛才你站在雨地裏亂嚼青草,大約是一種專解蛇毒的藥草。”婷婷聽得妙目大張,湊著鐵腳板喊道:“唷!你這人!原來你偷瞧了半天了,你瞧著女人家短袖露腿,以為好玩麼?”鐵腳板後悔不迭,嘴上不小心,又露了馬腳,憑自己稱為川南丐俠,這樣沒出息的事,傳到人家耳朵去。可不大好,被狗肉和尚藥材販子兩位寶貨知道,更是不了,可恨自己嘻笑怒罵,遊戲三昧,從沒抬不起頭的事,想不到誤打誤撞的碰著這位女叫化似的婷婷,把柄偏落在她手上,真是流年太不利了。婷婷回過頭來,看他半天沒開聲,誤會他老想著她吃藥草捉蛇的怪劇,冷笑道:“你以為我奇奇怪怪幹這勾當,有點瘋魔了,是不是?你哪知道我是救人性命要緊,這樣荒山,明知路斷行人,才這樣子的,因為蛇性最淫,這怪蛇又是毒蛇裏麵最出奇的一種,叫做‘雙頭蝮’,不是露出腿臂,不易誘它下樹頓,不是大雷雨,不易製伏它,因為它一逢雷雨,凶威殺,毒氣大減,所以沒法子才隻穿了小衣,趁這場大雨下手,天氣又熱,借著簷口的急流,才偷閑淋了個爽快。你定奇怪,我為什麼不先用飛刀?因為蛇膽非常難取,如果飛刀誤中在身上致命之處,蛇膽立碎,非得趁它活命時候,用鞭抽掣蛇阻所在,一下子取出來,才合用,剛才你用暗器傷了它雙頭,我怕它致命膽碎,忙不及用飛刀釘住它四腿,急急下手割取,還算好,膽沒有碎。可是事情真怪,萬想不到這樣地方,還藏著你這麼一個人,我說尊駕是川南大俠,大名鼎鼎,我雖打扮成女要飯一般,女兒家身體,也一樣的寶貴,想不到鼎鼎大名的丐俠,把我偷瞧了半天,你叫我怎麼說呢。”鐵腳板萬不防她說出這樣話來,還模不準她是什麼主意?竟把他一張口似懸河,善於詼諧的利嘴,窘得啞口無言,如果不是她說出虞錦雯和替他引見熟人的話,真想遠走高飛,一溜了事。暗想我平時捉弄人,想不到在她身上現世現報,路走得好好的,偏下了雨,偏不爭氣,湊在屏門縫裏多看了幾眼,偏又跳進牆去,要看個水落石出,一步步地自投羅網,碰著這顆克星,非但流年不刊,簡直是劫數。滿肚皮搜索了半大,竟找不出半句應付得體的話,隻好權時裝聽不見。他裝啞巴,前麵走的婷婷,一張嘴,卻沒法堵住她,聽她又說道:
“我也是四川去的,是奉了一位老神仙之命,才回川去的,我知道你認識這位老神仙,定然在我之先,而且我此刻請你去見一個人,和同你想商量的重大要事,都是那位老神仙吩咐我們這樣辦的。”鐵腳板聽得大奇,忙喊道:“慢走!慢走!你且說那位老神仙是誰!”婷婷一字一咕地說:“那位老神仙便是鹿杖翁。”鐵腳板大喊道:“怪哉!快哉!快領我見見那個人去!”
大雨以後,濘泥的山路,很不好走,夏天的陣雨,來勢雖然凶,晴得卻快,這時,腳下爛漿似的黃泥,頭上卻是火缽似的太陽。鐵腳板跟著婷婷離開了王氏宗祠,踏著爛泥路,從祠路後而一條高高低低的山峽小徑走去。路徑越走越窄,進了兩麵截然如削的峭壁縫,長長的兩麵十幾丈的峭壁,形似夾弄,上麵隻露著一絲天光,走盡這條峭壁夾道,突然開朗,別有天地,奇峰列嶂圍繞之中,一片平阪曲沼的盆地,樹木蔚秀,溪水瀠洄,部屋茅簷,自成村落。竟有點世外桃源的意味、可是在矮屋上牆內,進進出出的村民,都是囚形鵠麵,身上破破爛爛的,和一群叫化一般,嘰嘰喳喳,一片口音,各處都有。經婷婷說明原因,才知這地方叫做冷盤堊,原住村民,也有四五十戶,盡是王姓,那座王氏宗祠,也許當年冷盤堊發達時候的王姓族建祠堂。到了最近,張獻忠一路殺到此地,向興山進兵窺蜀,冷盤堊內住戶逃避一空,等得張獻忠回兵轉攻襄陽,冷盤堊原住戶回來的,隻有十分之二三,卻被各處逃來的一批難民,發現這地方偏僻安全,有不少現成的空屋,大家擁進村內,鵠巢鳩占,作為避難之所。
婷婷領著鐵腳板渡過一座獨木溪橋,走入村內,茅屋矮簷下,一群老老小小的難民,趕著婷婷打招呼。有幾個泥腿小孩,伸著小手亂招亂喊:“姑姑!你父親不放心,到橋上望你好幾次了!”婷婷一路含笑招呼,拐過一堵黃泥土牆,便見一家瓜棚底下,站著一個怪模怪樣的矮老頭兒,一張漆黑的大麻黑,禿著卸了頂的大腦門,赤足草履,身上披著一件破衫,身子靠著棚柱,手上扶著一支小鬆樹削就的木拐,兩眼盯著婷婷身後的鐵腳板。婷婷一見那矮老頭兒,麻雀似的跳了過去,向矮老頭耳邊說了一陣,伸手向鐵腳板亂招。鐵腳板走到眼前,婷婷笑著說:“這是我幹爹,你認識他麼?”鐵腳板覺得這矮老頭兒麵目很生,拱著手,搖著頭說:“恕我眼拙,似乎和老丈沒有會麵過。”矮老頭兒雙手舉著拐杖亂拱,滿麵笑容地說:“幸會!幸會!久仰川南三俠大名。想不到在此相逢,巧極!巧極!門外非說話之地,快請進屋坐談,小老兒有事奉告。”說罷。扶著拐杖,一跛一跛地當先領路。進了瓜棚,婷婷向鐵腳板笑道:“原來你們沒有會過麵,進屋一談,便明白了。”說罷,過去扶了矮老頭兒穿過瓜棚,進了矮矮的三間茅屋中間的一重門戶,鐵腳板滿腹狐疑:“這是誰?他們和虞錦雯席杖翁,又是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