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腳板離開雷音古刹時,天色剛剛發曉,時當夏令,他貪圖清早紅日未出,路上涼爽,甩開兩雙鐵腳板,不管路高路低,向前飛步趕路。約摸趕到一二十裏路時,天氣忽變,眼看東方太陽,已經探出頭來,烏雲四合,日色無蹤,而且起了大風,山路上樹木,被鳳吹得東搖西擺,呼呼怒號,頭上一陣陣潑墨似的黑雲,刹時布滿了天空。迎風急行,涼爽已極。可是天色驟變,眼看傾盆大雨,就要降臨。這時他正翻過一座高嶺,嶺下岡腳起伏,樹林稀少,並無避雨之處。前麵一二裏外偏東山拗內,一片森林之中,似乎露出幾層高聳的屋脊,忙不及飛步下嶺,向那麵奔去。
他為了避雨,飛步進了偏東的山拗,鑽進了一片大鬆林,天上陣雲如墨,電光亂閃,悶雷如萬鼓齊鳴,加上狂風怒卷,走石飛沙,連林內也震撼得天搖地動。忽地眼前金光亂掣,一個驚天動地的焦雷,打了下來,一株極大的枯鬆,竟被天雷劈為兩半,還從樹上冒出火光。
鐵腳板幾乎被倒下來的枯幹砸在身上。焦雷過去,大雨如翻江倒峽般直瀉下來,鬆林雖密,也擋不住這樣豪雨。鐵腳板身上,已被雨腳淋得落湯雞一般,揀著枝葉稠密之處,穿出鬆林。
一瞧林外是一所規模崇宏,已經破敗的世家祠堂。石庫大牆門的兩麵,還矗立著半支斷棋杆,一對石獅子,門樓上掛著匾額,漆落木腐,也隻剩了匾額的骨架子,依稀還看得出匾上“王氏宗祠”四個字。鐵腳板兩臂一抖,一個“燕子穿林”,從雨林中飛縱出兩丈開外,一停身,已站在祠門台階上。他想在祠堂大門的簷下,躲避直淋的大雨,一看祠堂兩扇大門並沒關嚴落鎖,半扇大門是虛掩的,被狂風搖撼得吱嘍嘍直響。他一偏身,門進了大門,門內倒是風雨不透,絕好一個躲雨避風的處所。因為門內還有第二重落地屏門,上麵蓋著椽瓦,左右兩麵是兩堵磨磚門縫的牆壁,門鬥內四方正正的一塊幹燥地。鐵腳板心想:“一夜未眠,這樣大雨,一時怕停不住,便是雨止風收,這條山路也是濘泥難走,有這現成地方,不如脫下身上衣服,在地上睡他一覺再說。”想定主意,正要脫衣,忽聽得屏門內,簷下直掛的雨水,嘩嘩落地聲音之中,夾雜著“喔喔……喔喔咕……咕……”一種異樣的叫聲。這種聲音,一人鐵腳板之耳,立時聽出這是巨蛇的叫聲,而且其聲頗異,是一種異樣的怪蛇。他雖不是真的叫化子,卻是四川叫化子裏麵的王,叫化子捉蛇的門道,他也有點明白,所以能聽聲辨異。
他一聽祠內有異蛇的叫聲,而且“喔喔……”之聲,愈叫愈厲,不禁聳然驚異,把他預備脫衣睡覺的主意也打消了。向第二至四扇屏門一打量,這四扇屏門,年深月久,扇扇都露著透光的縫隙,靠左的一扇,已經脫了臼,歪歪地虛掩著,裏麵並沒上閂,他先不推這扇脫臼的邊門,湊向中間屏門縫上,打量屏門內是何境象?有什麼怪蛇出現?不料他一湊向門縫上,朝洞內一瞧,怪蛇倒沒瞧見,卻瞧見了出於意外的一件奇事,幾乎失聲怪叫起來,疑惑目己眼花了。再一細瞧,幾乎耍回頭大唾,卻又不敢出聲。既然礁上了,索性屏著氣,瞧個究竟。
原來他瞧見了希罕景兒了。房門內是一條蛾卵石砌就的甬道,甬道兩麵對峙著幾株兩人抱不過來的大柏樹。隻有一株,上麵還長著疏疏的柏葉,其餘幾株,都已枯死,遍身纏繞的藤蘿,卻又肥又粗,朱藤牽帶,花葉繽紛,緊繞著虯枝螭幹,飄舞樹巔,好像幾個頂天立地的巨怪,披著錦繡,在甬道兩麵,嘯風迎雨,作天魔之舞。甬道盡頭,白石為階,巍巍然一座享堂,雖已破敗不堪,猶存當年規模。奇性的是,享堂廊簷下石階上,赫然站著一個長發披肩,隻穿緊身小衫褲的人,這人麵裏背外的站著,雖瞧不見她的臉孔,從她披肩的長頭發,和全身體態,可以斷定是個女的。最奇的是頸下膝上,露出雪也似白的一段皮肉,膝下和小臂,卻漆也似的黑,而且黑裏泛紫,比他一對鐵腳板還黑幾分。那女子左手拿著長長的一枝細竹鞭,這支竹鞭,不是尋常的細竹,是一寸一節,生長高峰石縫的異竹,其堅如鐵,右手拿著一把碧油油的不知什麼一種草,孤零零地立在石階上,讓上麵簷簷上直奔下來,像瀑布般的雨水,衝涮全身,而且仰著脖子,張著嘴,接那衝下來的雨水,不時把手上一把草,送到嘴上亂嚼,嚼一陣青草,便接一口雨水送了下去,把手上滿把青草,吃了個於於淨淨以後,忽地一轉身,麵孔朝外,竟淋著這樣大雨。走下階來。
這人一轉身下階,屏外門縫裏張望的鐵腳板,倒咽了一口涼氣。果然是個女子,雖然漆黑的一張臉孔,五官楚楚,還帶著幾分英秀之氣,左邊耳上,還帶著一個玉環,下麵是一雙天足,是精赤著,看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樣子。鐵腳板萬想不到這種地方,會碰著這樣怪女子,如在黑夜裏碰見,還以為山精海怪出現了。這樣孤身女子,竟會一個人留在荒山野洞內,而且小衫小褲,舉動異常,難道和雷音古刹內怪老婆一般,也是個半瘋半傻的女子嗎?鐵腳板看得出奇,顧不得什麼忌諱,也忘記了剛才異蛇的叫聲,單目吊線,湊在門縫上,非要看個水落石出不可。
隻見那神秘莫測的女子,把左手一支三尺多長的細竹鞭,交在右手上,走下台階,立在南道上,抬頭向右側一株枯柏上直瞅。瞅了一忽兒,撮口作聲,也發出“喔喔……咽咕……
咕……”的異聲,她嘴上一發出這種怪音,那株枯柏上,“喔喔……”之聲大起,其音急促,非常難聽。門縫張望的鐵腳板猛地省悟,卻恨中間這條門縫,隻能往直瞧,看見甬道上的情形,沒法拐彎看清樹上的怪蛇。忙移身換了右邊一條門縫,縫窄光直,依然沒法瞧仔細,而且瞧見了樹身,瞧不見那女子了。一轉身,悄悄地開出了大門,知道祠內那個女子,麵向著右邊一株枯柏上,從相反的方麵偷瞧,不怕女子覺察。他不顧雨還淋著頭上,沿著祠外牆基,向左邊繞了過去,一聳身,上了牆頭,卻喜牆內一株柏樹的粗枝,正伸到牆頭上,樹身也正可遮住自己身形,立時施展輕功,從牆頭蛇行到柏樹枝上,又從枝上渡到古柏枝幹相接的搓椏上。這一下,很得法,人隱在粗幹後麵.可以俯察無遺,和女子所立的甬道,距離甚近,看那女子,全副精神,都貫注在右邊那株枯柏上,似乎一毫沒有覺察,這邊樹上有人偷瞧。
這時,鐵腳板已潛身入祠,把全盤情形看清楚了。原來右邊那株枯柏頂上,蟠著一條從未見過的雙頭怪蛇,遍身赤斑,隱似鱗甲,頭下尾上蟠在一條橫出的粗幹上,身子並不十分長,形似壁虎,前半身長著四條短腿,緊抓著樹幹,下半身一條尾巴,比前半身長得多,不到一丈。也有七八尺,可怕地並生著兩個蛇頭,頭頂上長著雞冠似的東西,鮮紅奪目,四隻蛇眼,其赤如火,兩個怪蛇頭,朝著下麵那女子,此伸彼縮,不斷地發出急促的“喔喔……”的怪叫,兩個並生蛇頭,井設同時發聲,是一遞一聲的互換著出聲怪叫,下麵甬道上的女子,也不斷地學著蛇叫,好像此應彼和一般。鐵腳板明白那女子想引誘雙頭怪蛇下樹,卻替這女子擔心,這樣怪蛇,定然奇毒,何況是衣衫單薄,手上又隻有一支細竹鞭,實在危險異常。
心想助那女子一臂之力,可是身無寸鐵,這樣怪蛇,沒有捉蛇的本領,萬難近身,萬一自己染上蛇毒,卻是不了。心裏一轉,把自己上身破短衫兩顆銅鈕,摘了下來,暗藏掌心。預備萬一。
這當口,甬道上女子,和樹上雙頭怪蛇,對耗了半天,似乎有點不耐,趕到那株柏樹下,把手上一支細竹鞭,向左膀一挾,雙足一頓,竟縱起一丈多高,挽住樹上垂下來的一條紫藤,一悠一宕,跳上了弩出的一枝樹幹上。和上麵雙頭怪蛇蟠踞之處,也隻一丈五六的高下了。那女子在樹幹上穩定了身子,嘴上又學著蛇叫,“喔喔……”之聲不絕。上麵雙頭怪蛇忽地停住叫聲,雙頭往後一縮,四條短腿,不住向樹幹爬動,後麵一條長尾,伸得筆直,突然呼地一聲,比箭還疾,竟向下麵女子存身所在,直射下來。這邊樹上的鐵腳板,吃了一驚,一瞧那女子早有防備,左脅下那支細竹鞭,已交右手,左手握住了一條宕空的粗藤,觀準那雙頭怪蛇飛竄下來,快到身上時,兩腿一拳,右手上粗藤一顫動,身子向對麵一悠,那怪蛇正從她腳下飛過,她右手上那支細分鞭呼地向下一撩,“劈啪”一聲怪響,正鞭在怪蛇腰尾之間。這一下,大約力量不輕,減去了怪蛇飛竄的力量,怪蛇前腿還沒搭到弩出的樹幹上,身子往下一沉,竟翻下地來,叭噠一聲,雙頭怪蛇跌落樹下,一陣翻滾,倏地四腿撐起,雙頭高昂,喔喔亂叫,一條長尾,來回亂掃,把近身柏樹椿子,鞭得叭叭直響,靠近一片帶雨的野草,被它長尾一陣亂卷,齊根拔起,四麵飛舞。那女子竟膽大包身,在那條粗藤上,打了個千斤墮,把懸空悠宕的那條粗藤,拉長了不少,她忽地在這條藤上,一使身法,變成頭下腳上,僅用兩腳勾住粗藤,上身倒掛下來,輪起手上細長竹鞭,向地上任蛇的雙頭和腰項上,鞭如雨下,劈啪之聲震耳。雙頭怪蛇,大約禁不住這陣竹鞭亂抽,雙頭一縮,四腿劃動,掉尾轉身,向甬道這邊逃走。倒掛藤上的那個女子,一聲嬌叱,兩腿一鬆,嗤溜地直瀉而下,一個懸空筋鬥,雙腳落地,揮鞭便趕。不料雙頭怪蛇,狡的異常。似通靈性,並非真個逃走,竟也懂得誘敵之計,待得那女子雙腳落地,倏地一轉身,一條長尾呼地向女子兩腿纏去。女子一聳身,長尾從腳下掃過,可惡的怪蛇,竟也滿身解數,女子兩腿一落,怪蛇的長尾又潑風似的掃了回來。幸而這女子,輕身飛騰之術,很有功夫,兩腳一沾地皮,哧地又斜縱出去一丈多遠,人已到了鐵腳板隱身的樹下。瞧那怪蛇時,雙頭高昂,兩條歧舌,吞吐如火,轉身拖著長尾,直追過來。那女子一時降伏不下怪蛇,已顯出焦急之色,一縱身,攀住密繞樹身的藤蘿,向樹上直升,似乎想暫避怪蛇的迫噬,定了喘息,再想別法。不意雙頭怪蛇追到樹下,毫不停留,上身向樹上一貼,四條短腿,攀著樹根密繞的藤根,竟也追上樹來,而且動作比人快得多,四腿齊施,遊身而上,兩個怪蛇頭,離那女子腳下,已隻四五尺距離,蛇嘴翕張,鉤牙盡露,白涎下掛,其形凶惡異常。女子一麵向上柔升,一麵揮鞭下擊,兀自打不退怪蛇。上麵隱身槎椏的鐵腳板忍下住一探身,一聲怪喊:“不要慌!瞧我的!”
一聲喊出,手上兩顆銅鈕,已先後脫手飛出。他急於替女子解危,用了十二分功勁,兩顆銅鈕從他手上發出,不亞於兩顆鐵彈,勁急勢足,窺準怪蛇雙頭襲擊,居然一齊命中,一顆銅鈕竟把左麵怪蛇上的一撮鮮紅雞冠打落,一顆中在右麵蛇腦上,直陷入骨,巧不過,這兩處都是怪蛇要害,蛇頭上的雞冠,是蛇身蘊毒所在,卻最脆嫩,一經擊落,怪站便像抽了筋似的,又加上右麵頭上,也受了重傷,四腿一鬆,立時向樹下翻跌下去。可是下麵附身藤蘿,猝不及防的女子,也嚇得魂靈出窟,她攀著藤蘿,往上柔升,全副精神,都貫注在下麵怪蛇身上.萬料不到樹上麵還藏著人,而且是個男人。鐵腳板在上麵一聲怪喊,那個女子抬頭一瞧,一聲驚喊,兩腳向樹身上一蹦,小衣緊裏的一個身子,幾乎和怪蛇同時翻了下去。不過那個女子並非失足驚跌,而是因為樹上突然發現男人,羞急驚慌之下,兩腿一蹦,人像弩箭離弦似的,向遠處翻身縱下,飛一般往事堂直奔,連手上一支細竹鞭,掉在樹下,也顧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