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詞為文章末技,固不以人品分升降;然如毛滂之附蔡京,史達祖之依侂胄,王安中之反覆,曾覿之邪佞,所造雖深,識者薄之。梅溪生平,不載史傳,據其《滿江紅》“詠懷”所雲:“憐牛後,懷雞肋。”又雲:“一錢不值貧相逼。”則韓氏省吏之說,或不誣與?
一一《姑溪詞》長詞近柳,短調近秦,而均未有至。
一二《溪堂》溫雅有致,於此事蘊釀甚深。子晉隻稱其輕倩,猶為未盡。《樵隱》勝處不減《溪堂》,情味差薄耳。
一三陳氏子龍曰:“以沈摯之思,而出之必淺近,使讀之者驟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誦之,而得雋永之趣,則用意難也。以儇利之詞,而製之必工煉,使篇無累句,句無累字,圓潤明密,言如貫珠,則鑄詞難也。其為體也纖弱,明珠翠羽,猶嫌其重,何況龍鸞?必有鮮妍之姿,而不藉粉澤,則設色難也。其為境也婉媚,雖以驚露取妍,實貴含蓄不盡,時在低回唱歎之餘,則命篇難也。”張氏綱孫曰:“結構天成,而中有豔語、雋語、奇語、豪語、苦語、癡語、沒要緊語,如巧匠運斤,豪無痕跡。”毛氏先舒曰:“北宋,詞之盛也,其妙處不在豪快,而在高健;不在豔冶,而在幽咽。豪快可以氣取,豔冶可以言工;高健幽咽,則關乎神理骨性,難可強也。”又曰:“言欲層深,語欲渾成。”諸家所論,未嚐專屬一人,而求之兩宋,惟片玉、梅溪足以備之。周之勝史,則又在“渾”之一字。詞至於渾,則無可複進矣。
一四千裏和清真,亦趨亦步,可謂謹嚴。然貌合神離,且有襲跡,非真清真也。其勝處則近屯田。蓋屯田勝處,本近清真,而清真勝處,要非屯田所能到。趙師岌序呂濱老《聖求詞》,謂其“婉媚深窈,視美成、耆卿伯仲。”實隻其《撲胡蝶近》之上半在周、柳之間,其下闋已不稱,此外佳構,亦不過《小重山》、《南歌子》數篇,殆又出千裏下矣。
一五坦庵、介庵、惜香皆宋氏宗室,所作並亦清雅可誦。高宗於彥端《西湖詞》有“我家裏人也會作此等語”之稱。其實,介庵所造,比諸坦庵、惜香,似尚未逮。毛氏既許坦庵為放翁一流,又謂其多富貴氣;不亦自相矛盾耶?
一六《壽域詞》,《四庫全書》存目謂其字句訛脫,不一而足。今取其詞讀之,即常用之調,亦平仄拗折,與他人微異。則是壽域有意為之,非盡校者之疏。
一七蔡伸道與向伯恭嚐同官彭城漕屬,故屢有酬贈之作,毛氏謂其遜《酒邊》三舍,殊非竺論。考其所作,不獨《菩薩蠻》“花冠鼓翼”一首,雅近南唐;即《驀山溪》之“孤城莫角”、《點絳唇》之“水繞孤城”諸調,與《蘇武慢》之前半,亦幾幾入清真之室。恐子諲且望而卻步,豈惟伯仲間耶?至以厥祖忠惠譜荔支,而怪其集中無一語及“玉堂紅”者,是猶責工部之不詠海棠也。
一八《酒邊詞》“紹興乙卯大雪,行鄱陽道中”《阮郎歸》一闋,為二帝在北作也。眷戀舊君,與鹿虔扆之“金鎖理門”、謝克家之“依依宮柳”,同一辭旨怨亂。不知壽皇見之,亦有慨於心否?宜為賊檜所疾也。“終是愛君”,獨一“瓊樓玉宇”之蘇軾哉?彼以詞駘宕不可為者,殆第見屯田、山穀諸作,而未見此耳。
一九後山、孏窟、審齋、石屛諸家,並嫻雅有餘,綿麗不足,與盧叔陽、黃叔陽之專尚細膩者,互有短長。《提要》之論後山、石屛,皆謂其以詩爲詞,然後山筆力甚健,要非式之所可望也。
二〇周少隱自言少喜小晏,時有似其體製者。晚年歌之,不甚如人意。今觀其所指之三篇,在《竹坡集》中,誠非極旨,若以為有類小山,則殊未盡然。蓋少隱誤認幾道為清倩一派,比其晚作,自覺未逮。不知北宋大家,每從空際盤旋,故無椎鑿之跡。至竹坡、無住諸君子出,漸於字句間凝煉求工,而昔賢疏宕之致微矣。此亦南北宋之關鍵也。
二一蘆川居士以《賀新郎》一詞送胡澹庵謫新州,至忤賊檜,坐是除名。與楊補之之屢徵不起,黃師憲之一官遠徒,同一高節。然其集中壽詞實繁,而所壽之人,由或書或不書。共《瑞鶴仙》一闋,首雲:“倚格天峻閣。”疑即壽檜者。蓋檜有一德格天閣也。意居士始亦與檜周旋,至穢德彰聞,乃存詞而削其名邪?
二二於湖在建康留守席上賦《六州歌頭》,感憤淋漓,主人為之罷席。他若《水調歌頭》之“雪洗虜塵靜”一首,《木蘭花慢》之“擁貔貅萬騎”一首,《浣溪沙》之“霜日明霄”一首,率皆眷懷君國之作。龍川痛心北虜,亦屢見於辭,如《水調歌頭》雲:“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今應有一個半個恥和戎”;《念奴嬌》雲:“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賀新郎》雲:“舉目江河休感涕,念有君如此何愁虜”;又:“涕出女吳成倒轉,問魯為齊弱何年月”:忠憤之氣,隨筆而出;並足喚醒當時聾聵,正不必論詞之工拙也。
二三曾純甫賦進《禦月》詞,其自記雲:“是夜,西興亦聞天樂。”子晉遂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說: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風駛,歸功於《平調滿江紅》;於海野何譏焉?《獨醒雜誌》謂邏卒聞張建封廟中鬼,歌東坡燕子樓樂章,則又出他人之傅會,益無徵已。
二四稼軒負高世之才,不可羈勒,能於唐宋諸大家外,別樹一幟。自茲以降,詞遂有門戶、主奴之見。而才氣橫軼者,群樂其豪縱而效之;乃至裏俗浮囂之子,亦靡不推波助瀾,自托辛、劉,以屏蔽其陋;則非稼軒之咎,而不善學者之咎也。即如集中所載《水調歌頭》“長恨複長恨”一闋,《水龍吟》“昔時曾有佳人”一闋,連綴古語,渾然天成,既非東家所能效顰;而《摸魚兒》、《西河》、《祝英台近》諸作,摧剛為柔,纏綿悱側,尤與粗獷一派,判若秦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