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言(1 / 1)

一詞至南唐,二主作於上,正中和於下,詣微造極,得未曾有。宋初諸家,靡不祖述二主,憲章正中;譬之歐、虞、褚、薛之書,皆出逸少。晏同叔去五代未遠,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宮右徵,和婉而明麗,為北宋倚聲家初祖。劉攽《中山詩話》謂“元獻喜馮延巳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信然。

二宋初大臣之為詞者:寇萊公、晏元獻、宋景文、範蜀公與歐陽文忠並有聲藝林;然數公或一時興到之作,未為專詣;獨文忠與元獻學之既至,為之亦勤,翔雙鵠於交衢,馭二龍於天路。且文忠家廬陵,而元獻家臨川,詞家遂有西江一派。其詞與元獻同出南唐,而深致則過之。宋至文忠,文始複古,天下翕然師尊之,風尚為之一變。即以詞言,亦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遊。本傳雲:“超然獨騖,眾莫能及。”獨其文乎哉!獨其文乎哉!

三耆卿詞,曲處能直,密處能疏,奡處能平,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然好為俳體,詞多媟黷,有不僅如《提要》所雲“以俗為病”者。《避暑錄話》謂“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三變之為世詬病,亦未嚐不由於此,蓋與其千夫競聲,毋寧白雪之寡和也。

四興化劉氏熙載所著《藝概》,於詞多洞微之言,而論東坡尤為深至。如雲:“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則時與太白為近。”又雲:“東坡《定風波》雲:‘尚餘孤瘦雪霜姿。’《荷華媚》雲:‘天然地別是風流標格。'’雪霜姿‘、’風流標格‘,學東坡詞者,便可從此領取。”又雲:“詞以不犯本位為高。東坡《滿庭芳》:’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語誠慷慨;然不若《水調歌頭》:’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尤覺空靈蘊藉。”觀此可以得東坡矣。

五後山以秦七、黃九並稱;其實黃非秦匹也。若以比柳,差為得之。蓋其得也,則柳詞明媚,黃詞疏宕;而褻諢之作,所失亦均。

六少遊以絕塵之才,早與勝流,不可一世;而一謫南荒,遽喪靈寶,故所為詞,寄慨身世,閑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亂,悄乎得《小雅》之遺;後主而後,一人而已。昔張天如論相如之賦雲:“他人之賦,賦才也;長卿,賦心也。”予於少遊之詞亦雲:他人之詞,詞才也;少遊,詞心也。得之於內,不可以傳。雖子瞻之明雋,耆卿之幽秀,獨若有瞠乎後者,況其下邪?

七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子晉欲以晏氏父子追配李氏父子,誠為知言,彼《丹陽歸愚》之相承,固瑣瑣不足數爾。

八程正伯淒婉綿麗,與草窗所錄《絕妙好詞》家法相近,故是正鋒。雖與子瞻為中表昆弟,而門徑絕不相入。若其《四代好》、《閨怨無悶》、《酷相思》諸闋,在《書舟集》中極俳薄,不類其他作,而升庵乃亟稱之,真物色牝牡驪黃外矣!

九晁無咎為蘇門四士之一,所為詩餘,無子瞻之高華,而沈咽則過之。葉少蘊主持王學,所著《石林詩話》,陰抑蘇、黃;而其詞顧挹蘇氏之餘波。豈此道與所問學,固多岐出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