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上一邊呆著去吧。”
他們心裏想,這麼大的木頭,若做成桌子,做成椅子,修房子的時候,做成窗框該多好,這樣好的木頭哪裏去找去!
但是現在鋸了,毀了,劈了燒火了,眼看著一塊材料不成用了。好像他們自己的命運一樣,他們看了未免的有幾分悲哀。
清雪好像菲薄菲薄的玻璃片似的,把人的臉,把人的衣服都給閃著光,人在清雪裏邊,就像在一張大的紗帳子裏似的。而這紗帳子又都是些個玻璃末似的小東西組成的,它們會飛,會跑,會紛紛地下墜。
往那大門洞裏一看,隻影影綽綽的看得見人的輪廓,而看不清人的鼻子眼睛了。
可是拉鋸的響聲,在下雪的天氣時,反而聽得特別的清楚,也反而聽得特別的遠。因為在這樣的天氣裏邊,人們都走進屋子裏去過生活了。街道上和鄰家院子,都是靜靜的。人聲非常的稀少,人影也不多見。隻見遠近處都是茫茫的一片白色。
尤其是在曠野上,遠遠的一望,白茫茫的,簡直是一片白色的大化石。曠野上遠處若有一個人走著,就像一個黑點在移動著似的;近處若有人走著,就好像一個影子在走著似的。
在這下雪的天氣裏是很奇怪的,遠處都近近的反而遠了,比方旁邊有人說話,那聲音不如平時響亮。遠處若有一點聲音,那聲音就好像在耳朵旁邊似的。
所以那遠處伐樹的聲音,當他們兩個一休息下來的時候,他們就聽見了。
因為太遠了,那拉鋸的“扔扔”的聲音不很大,好像隔了不少的村莊,而聽到那最後的音響似的,似有似無的。假若在記憶裏邊沒有那伐樹的事情,那就根本不知道那是伐樹的聲音了。或者根本就聽不見。
“100多棵樹。”因為他們心裏想著,那個地方原來有100多棵樹。
在晴天裏往那邊是看得見那片樹的,在下雪的天裏就有些看不見了,隻聽得不知道什麼地方“扔、扔、扔、扔”。他們一想,就定是那伐樹的聲音了。
他們聽了一會,他們說:
“百多棵樹,煙消火滅了,耿大先生想兒子想瘋了。”
“一年不如一年了,完了,完了。”
櫻桃樹不結櫻桃了,玫瑰樹不開花了。泥大牆倒了,把櫻桃樹給軋斷了,把玫瑰樹給埋了。櫻桃軋斷了,還留著一些枝杈,玫瑰竟埋得連影都看不見了。
耿大先生從前問小孩子們:
“長大做什麼?”
小孩子們就說:“長大當官。”
現在老早就不這麼說了。
他對小孩子們說:
“有吃有喝就行了,榮華富貴咱們不求那個。”
從前那客廳裏掛著的畫,威爾遜,拿破侖,現在都已經摘下去了,尤其是那拿破侖,英雄威武得實在可以,戴著大帽子,身上佩著劍。
耿大先生每早晨吃完了飯,往客廳裏一坐,第一個拿破侖,第二個威爾遜,還有林肯,華盛頓……挨著排講究一遍。講完了,大的孩子讓他照樣的背一遍,小的孩子就讓他用手指指出哪個是威爾遜,哪個是拿破侖。
可是現在沒有了,那些畫都從牆上摘下去了,另換上一個麵孔,寬衣大袖,安詳端正,很大的耳朵,很紅的嘴唇,一看上去就是仁義道德。但是自從掛了這畫之後,隻是白白地掛著,並沒有講。
他不再問孩子們長大做什麼了。孩子們偶而問到了他,他就說:
“隻求足衣足食,不求別的。”
這都是日本人來了之後,才改變了的思想。
再不然就說:
“人生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閑。”
這還都是大少爺在家裏時的思想。大少爺一走了,開初耿大先生不表示什麼意見,心裏暗恨生氣,隻覺得這孩子太不知好歹。
但他想過了一些時候,就會回來的了,年輕的人,聽說哪方麵熱鬧,就往哪方麵跑。他又想到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那樣。孫中山先生革命的時候,還偷偷地加入了革命黨呢。現在還不是,青年人,血氣盛,聽說是要打日本,自然是眼紅,現在讓他去吧,過了一些時候,他就曉得了。他以為到了中國就不再是“滿洲國”了。
說打日本是可以的了。其實不然,中國也不讓說打日本這個話的。
本地縣中學裏的學生跑了兩三個。聽說到了上海就被抓起來了。聽說犯了抗日遺害民國的罪。這些或者不是事實,耿大先生也沒有見過,不過一聽說,他就有點相信。他想兒子既走了,是沒有法子叫他回來的,隻希望他在外邊碰了釘子就回來了。
看著吧,到了上海,沒有幾天,也是回來的。年輕人就是這樣,聽了什麼一個好名聲,就跟著去了,過了幾天也就回來了。
耿大先生把這件事不十分放在心上。
兒子的母親,一哭哭了三四天,說在兒子走的三四天前,她就看出來那孩子有點不對。那孩子的眼池是紅的,一定是不忍心走,哭過了的,還有他問過他母親一句話,他說:
“媽,弟弟他們每天應該給他們兩個鍾頭念中國書。盡念日本書,將來連中國字都不認識了,等一天咱們中國把日本人打跑了的時候,還滿口日本話,那該多麼恥辱。”
媽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