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親活著的時候,很是迷信,跳神趕鬼,但是早已經死去了。現在他就是一家之主,他說怎麼樣就是怎麼樣。他的夫人,50多歲了,讀過私學館,前清時代她的父親進過北京去趕過考,考是沒有考中的,但是學問很好,所以他的女兒《金剛經》、《灶王經》都念得通熟,每到夜深人靜,還常燒香打坐,還常拜鬥參禪。雖然50多歲了,其間也受了不少的丈夫的阻撓,但她善心不改,也還是常常偷著在灶王爺那裏燒香。
耿大先生就完全不信什麼灶王爺了,他自己不加小心撞了灶王爺板,他硬說灶王爺板撞了他。於是很開心地拿著燒火的叉子把灶王爺打了一頓。
他說什麼是神,人就是神。自從有了科學以來,看得見的就是有,看不見的就沒有。
所以那黃半仙剛一探頭,耿大先生唔嘮一聲,就把他嚇回去了,隻在門簾的縫中觀了形色,好在他自承認他的工夫是很深的,隻這麼一看,也就看出個所以然來。他說這是他命裏注定的前世的孽緣,是財不散,是子不離。“是財不散,是兒不死。”民間本是有這句俗話的。但是“是子不離”這可沒有,是他給編上去的,因為耿大少爺到底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於是就隻好將就著用了這麼一個含糊其詞的“離”字。
假若從此音信皆無,真的死了,不就是真的“離”了嗎?假若不死,有一天回來了,那就是人生的悲、歡、離、合,有離就有聚,有聚就有離的“離”。
黃半仙這一套理論,不能發揚而光大之,因為大先生雖然病得很沉重,但是他還時時的清醒過來,若讓他曉得了,全家上下都將不得安寧,他將要換著個兒罵,從他夫人罵起,一直罵到那燒火洗碗的小打。所以在他這生病的期中,隻得請醫生,而不能夠看巫醫,所以像黃半仙那樣的,隻能到下房裏向夫人討一點零錢就去了,是沒有工夫給他研究學理的。
現在那兩個大皮帽子各自拿了小煙袋,點了火,彼此地咳嗽著,正想著大大地發一套議論,討論一下關於大少爺的一去無消息。有管事的在旁,一定有什麼更豐富的見解。
老管事的用手把胡子來回地抹著,因為不一會工夫,他的胡子就掛滿了白霜。他說:
“人還不知有沒有了呢?看這樣子跑了一個還要搭一個。”
那拉木頭的就問:
“大先生的病好了一點沒有?”
老管事的坐在木架上,東望望,西望望,好像無可無不可的神情,似乎並不關心,而又像他心裏早有了主意,好像事情的原委他早已觀察清楚了,一步一步的必要向哪一方麵發展,而必要發展到怎樣一個地步,他都完全看透徹了似的。他隨手抓起一把鋸末子來,用嘴唇吹著,把那鋸末子吹了滿身,而後又用手拍著,把那鋸末子都拍落下去。而後,他彎下腰去,從地上搬起一個圓木滾子來,把那木滾子放在木架上,而後拍著,並且用手揪著那樹皮,撕下一小片來,把那綠盈盈的一層掀下來,放在嘴裏,一邊咬著一邊說:
“還甜絲絲的呢,活了100年的樹,到今天算是完了。”
而後他一腳把那木墩子踢開。他說:
“我活了60多年了,我沒有見過這年月,讓你一,你不敢二,讓你說三,你不敢講四。完了,完了……”
那兩個拉鋸的把眼睛呆呆的不轉眼珠。
老管事的把煙袋鍋子磕著自己的氈鞋底:
“跑毛子的時候,那俄大鼻子也殺也砍的,可是就隻那麼一陣,過去也就完了。沒有像這個的,油、鹽、醬、醋、吃米、燒柴,沒有他管不著的;你說一句話吧,他也要聽聽;你寫一個字吧,他也要看看。大先生為了有這場病的,雖說是為著兒子的啦,可也不盡然,而是為著小……小□□。”
正說到這裏,大門外邊有兩個說著“咯大內、咯大內”的話的綠色的帶著短刀的人走過。老管事的他那掉在地上的寫著“大中華民國”字樣的信封,伸出腳去就用大氈鞋底踩住了,同時變毛變色地說:
“今年冬天的雪不小,來春的青苗錯不了嗬!……”
那兩個人“咯大內、咯大內”地講著些個什麼走過去了。
“說鬼就有鬼,說鬼鬼就到。”
老管事的站起來就走了,把那寫著“大中華民國”的信封,一邊走著一邊撕著,撕得一條一條的,而後放在嘴裏咬著,隨咬隨吐在地上。他徑直走上正房的台階上去了,在那台階上還聽得到他說:
“活見鬼,活見鬼,他媽的,活見鬼……”
而後那房門喀喀的一響,人就進去了,不見了。
清雪還是照舊地下著,那兩個拉鋸的,又在那裏唰唰地工作起來這大鋸的響聲本來是“扔扔”的,好像是唱著歌似的,但那是離得遠一點才可以聽到的,而那拉鋸的人自己就隻聽到“唰唰唰”。
鋸末子往下飛散,同時也有一種清香的氣味發散出來。那氣味甜絲絲的,鬆香不是鬆香,楊花的香味也不是的,而是甜的,幽遠的,好像是在記憶上已經記不得那麼一種氣味的了。久久被忘記了的一回事,一旦來到了,覺得特別的新鮮。因為那拉鋸的人真是伸手抓起一把鋸末子來放到嘴裏吞下去。就是不吞下這鋸末子,也必得撕下一片那綠盈盈的貼身的樹皮來,放到嘴裏去咬著,是那麼清香,不咬一咬這樹皮,嘴裏不能夠有口味。剛一開始,他們就是那樣咬著的。現在雖然不至再親切得去咬那樹皮了,但是那圓滾滾的一個一個的鋸好了的木墩子,也是非常惹人愛的。他們時或用手拍著,用腳尖觸著。他們每鋸好一段,從那木架子推下去的時候,他們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