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此夕此心,君知之乎(1)(3 / 3)

現在元稹來了,發現大家的詩都還在,元稹站在驛館的詩牆前靜靜地看了半天,直到隨行催他上馬:“郵亭壁上數行字,崔李題名王白詩。盡日無人共言語,不離牆下至行時。二星徼外通蠻服,五夜燈前草禦文。我到東川恰相半,向南看月北看雲。”

二星,《後漢書·李郃傳》裏載“和帝即位,分遣使者,皆微服單行,各至州縣,觀采風謠。使者二人當到益部,投郃候舍。時夏夕露坐,郃因仰觀,問曰:‘二君發京師時,寧知朝廷遣二使邪?’二人默然,驚相視曰:‘不聞也。’問何以知之。郃指星示雲:‘有二使星向益州分野,故知之耳。’”後用為使者的代稱。

元稹這次要去的是少數民族地區,所以穿著異族服裝寫呈給皇帝的禦書,一直寫到五更時,寫完了,接著給白居易寫詩,說自己已到達駱口驛,郵亭裏有你的一首詩,我在你的詩前看了好久,此刻我路至半途,南看明月北看雲,南月照我天涯淪落人,北雲帶我相思去。

元稹走後沒有多久,白居易也來到這裏,看到牆上元稹墨跡新鮮的詩,忙問驛卒此人在何處。驛卒說數日前就離去了。白居易大為悵惘,跟著再題《駱口驛舊題詩》:“拙詩在壁無人愛,鳥汙苔侵文字殘。唯有多情元侍郎,繡衣不惜拂塵看。”我的拙作早已被鳥糞汙濁、青苔侵殘,隻有多情的元侍郎,不惜繡衣拂塵看嗬。

越過秦嶺,來到褒城驛,看見一枝早春的桃花從竹林裏探出來,伸展在池水之上,那一抹嫣紅如燈火照耀在他晦暗的記憶隧道裏,照亮了彼時記憶中,與樂天一起見過的一枝桃花!“往歲與樂天曾於郭家亭子竹林中見亞枝紅桃花半在池水。自後數年不複記得。忽於褒城驛池岸竹間見之,宛如舊物,深所愴然。”我已不在彼時,而花還在此處,元稹愴然寫下:“平陽池上亞枝紅,悵望山郵事事同。還向萬竿深竹裏,一枝渾臥碧流中。”白居易給他回應:“山郵花木似平陽,愁殺多情驄馬郎。還似升平池畔坐,低頭向水自看妝。”

昔日之景,今日再逢,景在人不在,愁殺多情驄馬郎。

而後,元稹到達梁州,是夜在睡夢中,詩人回到了長安,與白居易同遊曲江,共攀慈恩寺——白日裏千山萬水我一人獨行,而至夜,我又千山萬水地回去,與你攜行。

等元稹來到嘉陵江邊時,相思又逆水回到曲池邊,想白居易他們幾個人此刻又在杏園裏逛到何方:“嘉陵江岸驛樓中,江在樓前月在空。月色滿床兼滿地,江聲如鼓複如風。誠知遠近皆三五,但恐陰晴有異同。萬一帝鄉還潔白,幾人潛傍杏園東。”

月色朗朗,照著你影,照著我床,我此處有情,不知彼處有情無情,我不在時,也該有其他人在你身畔,杏園裏曾有我的身影,也會有你與他人遊玩的身影。你念,或者不念我,我的情都在這裏,不增不減,我在,或者不在,你的情是否都在,有無增減?

當白居易收到元稹的來信後,也和他的這首《江樓月》:“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雖同人別離。一宵光景潛相憶,兩地陰晴遠不知。誰料江邊懷我夜,正當池畔望君時。今朝共語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詩。”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此情難解,不如以詩相訴,詩抵達之時,深情也抵達。你念我之處,也是我念你之時,幾百裏天同陰晴不同,但兩情千裏不變。

夜晚元稹住在嘉陵的驛館,江水聲送來心聲,花影攪亂回憶,那些不能天長地久,隻能曾經擁有的情愫紛紛襲來,一夜獨眠一夜無眠的元稹寫:“嘉陵驛上空床客,一夜嘉陵江水聲。仍對牆南滿山樹,野花撩亂月朧明。牆外花枝壓短牆,月明還照半張床。無人會得此時意,一夜獨眠西畔廊。”

當年元稹曾多次越牆攀花而尋鶯,後來寫《鶯鶯傳》時曾有:“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如今,又見花枝壓牆正是可攀尋鶯時,卻沒有鶯鶯再等西廂。他自認為這隱秘的心思無人能懂。他寫了《鶯鶯傳》,把自己愛鶯鶯一場寫得如此薄涼,把鶯鶯愛自己說成是妖孽,說“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用忍情。”但這情忍到心裏早陷落成淵穀,詩人的心時不時墜崖而下,跫響空穀。以為無人的幽穀,隻有自己的步步單音,但白居易卻來信說,我懂,我一直都懂:“露濕牆花春意深,西廊月上半床陰。憐君獨臥無言語,唯我知君此夜心。不明不暗朧朧月,不暖不寒慢慢風。獨臥空床好天氣,平明閑事到心中。”

為了前途,放棄自己的最愛,娶了官二代,而那放棄的永遠成了自己心頭的紅玫瑰。隱秘的夢裏,常常回到西廂:“閑窗結幽夢,此夢誰人知。夜半初得處,天明臨去時。山川已久隔,雲雨兩無期。何事來相感,又成新別離。”忘不了,忘不了這顆心口上的朱砂痣。寫的《鶯鶯傳》把自己寫得那麼冰清玉潔,卻終究在心壑裏留了一隻孤鶯啼杏園,即使當年那落花芳草無尋處,即使站在萬壑千峰的金頂上,也會時時被鶯聲啼破相思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