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2)(2 / 2)

鮮衣怒馬的日子,我已忘了,明月輕舟的過往,我還記得。如果以後你我各自平安,那我們再攜手赴輞川!

當年兩人一起攜手於輞川寫詩,如今兩人又攜手在大獄裏寫詩。這些詩被裴秀才帶到王維的弟弟王縉那裏,被傳到了皇帝的手上。

757年,唐軍收複洛陽,唐肅宗回到長安,而王維等犯官從洛陽押回長安,囚於宣陽裏楊國忠宅,等候發落。

天子重上朝堂,開始嘉獎,開始問罪,李白被問罪了,因為他在討伐安祿山的隊伍中跟錯了人,而杜甫也被問罪了,因為他為一位打了敗仗的官員說了話,而王維他是在安祿山手下任“偽職”的官員,他成了大唐的叛臣孽子,理當重罪,有官奏請:“諸陷賊官,背國從偽,準律皆應處死。”但裴秀才為他傳出來的那詩,讓皇帝明了他的一片忠心,此時那時留守太原立了大功的王縉也站出來,願意削自己的刑部侍郎官職以贖兄罪。於是王維被特赦了,但王維對仕途已經意興闌珊,他想要徹底歸隱,他對弟弟說:“昔在賊地,泣血自思,一日得見聖朝,即願出家修道。”但他的輞川夢因為朝廷一再挽留終成空,後來甚至官至尚書右丞,他的心一直都想要行至水窮處,可是他自己的身卻直上青雲,想要坐看雲起,自己卻成了青雲。

年輕的時候,他寫《不遇詠》:“北闕獻書寢不報,南山種田時不登。百人會中身不預,五侯門前心不能……我心不說君應知。濟人然後拂衣去,肯做徒爾一男兒。”

年老的時候,他發現他不遇的不是周文王,而是那渭水岸邊,那南山種田。

年輕的時候,他說君王不知他的心,他的心就是要直掛雲帆滄海,但年老的時候,他才知道,君王真正不懂的是他的拂衣之心,他連臨岸老僧都做不了,隻能做個紫衣老生臨岸久,悔與滄浪有舊期。

美人心悸的是色衰愛弛,而摩詰,鬱結的是,不能涉川別紅塵,做一叢終南山下的東籬菊,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他這做夢的莊生,帶著他的蝴蝶,在長安的千門萬戶裏,躞蹀著黃金羈,走過了繁華千丈,又在羽檄交馳中,走過了倉皇歲月。卻始終走不到水窮之處,坐看雲起,走不到幽篁裏,彈琴複長嘯。

就在摩詰在大唐的朝堂上身不甘心不願地步步高升時,一直未入仕的裴秀才則繼續跟隨著為哥哥而被減罪的王縉南下去了蜀地,他來到蜀地,認識了杜甫,杜甫為他寫了一首清寂的詩:“蟬聲集古寺,鳥影度寒塘。”

裴迪在詩人的詩裏就真如鳥影度寒潭,從此了無痕。一場珠零玉落後,他們攜手而做的輞川夢,都被風雲吹散了去,他們的字字珠璣,都成了那珊瑚珠翠,華貴地失散。

時間如落花流水無言度,他們各自行了各自的路,從此紅塵詩陌上再不見相問,沒有共同的歸處,便沒有再攜手之心,他們都迷了路,從此都是那不能再入桃源的武陵人——當時隻記入山深,青溪幾曲到雲林。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公元744年,裴迪正在家裏溫習經書,有叩叩的敲門聲清脆地傳來,他按捺不住好奇向窗外張望,此時閉門謝客的自己還會有誰來?門口一陣喁喁的說話聲後,書童便拿著一封信前來,說是藍田輞川的藥農送來一封信,原來是摩詰兄!

裴迪展開信,按捺不住歡喜地讀著摩詰的信:“近臘月下,景氣和暢,故山殊可過。足下方溫經,猥不敢相煩,輒便往山中,憩於感配寺,與山僧飯訖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複與疏鍾相間。此時獨坐,僮仆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當待春中,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倘能從我遊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因馱黃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維白。”

讀完,裴迪想說,摩詰兄啊,在你獨遊輞川的夜晚,我獨自讀書簡直是種罪過,書裏有我的名利場,卻不能有你眼裏千裏相照的明月光,書裏有我的萬鍾祿,卻不能有你山中的燈火闌珊。晚冬的輞川,沒有春山,卻有你優美的文字,讓我聽到了輞川溪水的流淌聲,聞到了藍田枯草的氣息,聽到了終南山裏僧院的鍾聲,以及村落裏誰家的小犬在吠月,又誰家的舂在舂夜?你獨坐的時候,我多願是那你身旁靜默的僮仆,與你一起思及攜手賦詩的往昔……

白衣的書生看著眼前窗外未發的柳樹,冬天就要過去了,相見的日子還會遠麼?

此去經年後,漂泊已久的他驀然回首,看見那人還在南山的雲深之處,長嘯萬裏,呼喚自己去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