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來和我隱居在此青山綠水裏吧!這裏有青山相待,有白雲相愛,不要再去夢那紫羅袍共黃金帶。我們在這一茅齋,野花開放,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單瓢亦樂哉。情愛有巫山可抵達,而我們的友情有南山可共隱。
頻頻回首回望文杏館的裴迪,為著這館裏的人又再次回來了,這次他在摩詰的輞川別業附近也購置了房產安家,從此與摩詰攜手隱居輞川裏。王維來做客,在裴秀才家的陽台上望出去,隻見雲海茫茫,於是寫下《登裴迪秀才小台作》詩雲:“端居不出戶,滿目望雲山。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遙知遠林際,不見此簷間。好客多乘月,應門莫上關。”
不到此林中,不見此簷下,王維多希望裴秀才家的柴門永遠為自己敞開。王維想著能與秀才攜手一起看盡西嶺千秋雪,而裴秀才隻是門泊的東吳萬裏船,短暫的棲息在有摩詰的輞川,以後還想去往自己的江湖,所以當摩詰唱五柳歌時,裴秀才唱的是一曲《青雀歌》:“動息自適性,不曾妄與燕雀群。幸忝鵷鸞早相識,何時提攜致青雲。”一直不滅功名心的裴秀才還是又離開了輞川。
在裴迪離去後,沒有他的輞川,失望的摩詰說:“不相見,不相見來久。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攜手本同心,複歎忽分襟。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本以為輞川的日子可以這樣一直攜手歸隱下去,太多的期待禁不住你突然的離去,你離去了,才驚覺我對你的相思如此之深,多年相思不露,隻因已入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裴迪不像王維登臨人生高峰已領略了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風光,反而更生走進深穀涉輞川之心。裴迪金榜從未題名,一直從未登臨過人生的巔峰,也許很多年後,當他壯誌蒿萊金劍沉埋時,他才真正體味到“浮名竟何益,從此願棲禪”的人生的況味。隻怕自己想明白的時候,那個人已青山埋骨,山鳥歸來鳴澗,卻不再見桂花落,他隻做得了那個獨往客,不知森林事,但有麏麚跡。當初一起在鹿柴裏,他沒有真正領會摩詰的世界,而當他能領會的時候,摩詰的世界已是空山不見人。當時的摩詰能聽得到書生內心的聲音,卻等不到書生自己聽見心穀的桂花落聲,而書生卻隻能看到一場鹿夢,一場夢醒了,卻沒有陪他做另一場夢的人。所以,他才要對摩詰的妻弟崔九說:“莫學武陵人,暫遊桃源裏。”
是的,他是那個武陵人,被摩詰兄引領著遊了一圈桃花源,卻還是思念外麵的世界,又出來了,等出來後,想要再回去,已回不到那座桃花源,輞川裏沒有那人又怎是自己心中的那座輞川呢?
想當時裴秀才來到辛夷塢的時候,他的貴公子,正在辛夷花開的春色裏,處處憐芳草:“綠堤春草合,王孫自留玩。況有辛夷花,色與芙蓉亂。”
而這春色裏,摩詰掩上柴門山中相送的時候,卻忍不住要一遍又一遍問他的貴公子:“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可還未等歸來,城就傾了,一人陷在傾城地獄裏,另一人為他入地獄,隻為救地獄中的他。
755年,突然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海棠花下的霓裳羽衣曲,頓時九重城闕煙塵起,城塌了,王維來不及逃出,頓陷囹圄,他服藥裝啞,被叛軍帶往洛陽拘禁在菩提寺裏。叛軍強授他“給事中”官職,負責“駁正政令違失”,?相當於行政稽查官。
此時依舊一介白衣的裴秀才為他奔赴千裏趕到洛陽菩提寺,在蕭條破敗的拘室裏看見了那個在輞川“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的摩詰兄,傍晚的餘暉照進來,讓人仿若回到以前那個“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的渭川田家。摩詰還是那個摩詰,他等到了他的牧童,露出了久違的微笑,裴秀才哽咽相問:“聽說你重病一場已不能說話了?”摩詰看看外麵無人,嘶啞著聲音說裝的。千言萬語都堵在一句:“你受苦了。”淚水便已決堤。
裴迪與摩詰聊起外麵的局勢,其間說起了那個在凝碧池上殉國的梨園供奉雷海青。
凝碧池上,安祿山舉行慶功大宴,讓抓來的一眾梨園弟子為他歌功頌德,然而梨園弟子為自己破敗山河奏不出頌曲,人人痛哭失聲,麵對安祿山的雷霆怒火,突然哐啷一聲,一琵琶如重錘擲出,碎落在安祿山麵前,琵琶手雷海青轉身麵向西邊,向著長安的方向失聲大慟,憤怒的安祿山,殘酷地將雷海青肢解於試馬殿上。前朝的頌歌不屬於他,前朝的人才不屬於他,而他唯有以血洗山河的方式讓這座江山順服。
聽完這件事的摩詰泣不成聲,不得不走的裴迪問摩詰是否有話需要他帶出去,摩詰流著淚想了想,便在裴迪麵前低低念誦一詩:“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秦管弦。”
裴迪站起來要走,夕陽的餘暉從窗欞裏照進來,摩詰恍然回到以前的時光,又拉住裴迪再悄悄念一詩給他,這詩是送給他的裴秀才的:“安提舍塵網,拂衣辭世喧。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