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他明顯地感覺出,枚爍看他時的眼睛裏,有了不一樣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他不是太清楚,但那一縷鮮明的溫暖和柔軟,卻是春日的雨絲一樣,倏忽就入了他的心的。他在這細雨裏走著走著,忽然便覺得冷了,想要逃回到那人群裏去。
枚爍對他的關心,依然是隱在那暗處的。幫他潤色給客戶做的文案,在他空了的杯子裏,捏一些從家鄉帶來的女兒茶,又在他無意中提及沒有吃早餐時,不過是片刻,便從包裏變出一個漢堡來;甚至,在例會上,老總批評他做的策劃不太精致時,她會據理力爭地將策劃的優點,一一點出。這個一向與他一樣,在眾人麵前,寡言的女子,很奇怪地,便如一支堅韌的利劍,不再畏懼任何的白眼與鄙薄。
三個月試用期後,他忐忑不安地進了老總的辦公室。老總將一遝民意測驗單扔到他的麵前,說,看看吧。他拿起來,一張張地看下去,在那麵無表情的淡漠評語裏,臉色,也終於像窗外濃密法桐葉子遮掩住的天,隨了那光陰,一層層暗下去了。當初那麼多人,慫恿他嘲弄枚爍的時候,信誓旦旦地說要為他美言,但結果卻是這樣地清冷。在最關鍵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拍拍身,遠遠地走開了。
就在他轉身要離開時,老總將一個信封遞給他。他以為是這三個月的薪水,打開來,卻是一封長長的信,將他試用期內的勤奮與優異,一點一滴地,全都記錄下來。沒有署名,但他還是認出了那清秀的字跡,是枚爍的。她當是早就千方百計地打聽到,老總是不打算留他的,所以在集體測驗之前,就寫了這樣一封信來,試圖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將他挽留住。
但老總還是直截了當地,就給他下了逐客令。他神思恍惚地走進辦公室時,並沒有人注意到他;或許,是早已知道結果,因此便愈加地輕慢於他?大家照例走來走去地倒水,傳遞文件,任他一個人將自己的東西,全都收拾進大大的手提袋裏去。隻有枚爍,悄無聲息地,將一個紙條放在他的手邊。他展開來,見上麵隻有一句話,說,三個月的薪水,要了嗎?他苦笑著回她:哪有什麼薪水,合同上說,是無薪試用的。枚爍的臉,即刻漲地通紅,她隻丟給他兩個字:稍等,便轉身走了出去。
再回來的時候,枚爍的手裏,拿了一個厚厚的信封,三個月的薪水,全裝在裏麵。他感激地看她一眼,想說些什麼,卻終於沒有找到一句合適的話來。
他堅持像下班一樣地,離開了這家公司。在輾轉找新的工作的幾個月裏,他收到過枚爍許多的短信,有時是鼓勵與安慰,有時是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著自己的生活。他因為灰暗的前程,而心底焦慮且空茫,所以對於枚爍的短信,隻當是一個熟悉的過客,看過即刪。他的心裏,除了工作,已是裝不下任何的東西,而枚爍這樣一個平淡的女子,不過是人生路上,一點微弱的星光,晨曦亮起,即便他想要挽留,也是該隱退了的。
枚爍也曾來找過他一次,他那時恰好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要搬到離公司近的一所房子裏去住。他顧不得與她說多少的話,隻在樓下出租車的催促裏,慌慌地收拾著東西。是在枚爍默默地幫他將兩個大包,抬到出租車上去,他也要轉身上車的時候,才想起問她:你,工作還好吧。枚爍的眼睛裏,即刻像那暗夜的星星,亮了:還好的。出租車“突突”地發動起來,枚爍突然將手按在車窗上,大聲地朝他喊:雨顏,以後周末沒有事,我可不可以去找你?他在這一句裏,呆愣了片刻,終於想起來要告訴她,那麼忙,此後有事,還是短信聯係吧,車,卻早已經開出去了。他在後視鏡裏,看見枚爍,漸漸地,小成一個模糊的點……
他很快換了新的手機號,將那過去的同事一欄,一個鍵,便全都刪掉了。是幾天後路過原來的那家公司,才想起,竟是連枚爍的號碼,也一起給刪了。他幾次想要去公司找枚爍,要回她的手機號,但都因為種種原因,給忘記了,最終,連勇氣,也給弄丟了。
後來有一天,在公交上,遇到一個原來的同事,他欣喜地問及枚爍的號碼,那人竟是一臉詫異,反問他說:難道你不知道,枚爍因為幫你討要薪水,被老總不久就找了個理由,辭退了麼?至於去向,誰知道呢,而那號碼,隨走隨刪,你也當是清楚的……
他第一次,在異鄉,因為一個弄丟了的號碼,在擁擠吵嚷的公交裏,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