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這家廣告公司的聘用通知時,他已經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奔波了近兩個月,且幾乎對能否留下來,心生了絕望;所以這根救命的稻草,讓他連條件也沒有來得及細看,就欣喜若狂地應了下來。
整個策劃部裏,就他一個新人,因此接聽電話或是傳送文件等一些瑣事,他就主動地承擔下來。其他人都樂得放手,但相鄰格子間的枚爍,卻是每次都與他搶了來做。他清晨早起半個小時,隻為能在大家來上班之前,將整個辦公室細心清潔一遍。枚爍卻是與他來得一樣早,不偏不倚地,每次都同時踏上三樓。隻不過他從西來,枚爍自東而入。樓道裏有些暗淡,他看著枚爍的麵容,由遠及近,漸至清晰,不知為何,常常想躲。當然是躲不開的,枚爍的熱情,像那濃墨重彩的山水畫,顏色潑上去,便褪不下了。他對每一個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自己這後來的,說錯了某句話,被人至此貶下去。但在枚爍麵前,卻是可以放鬆,這其中的原因,他想大部分,是因為枚爍長得不美吧。這句話,他當然隻在自己心裏想想,並不流露絲毫的痕跡。即便是辦公室裏的其他女子,在休息時段,竊竊私語地評價枚爍惡俗的眼影,還有雜牌子的襯衣;他所做的,依然是沉默不語。但是那心裏,還是因為這大多數人對枚爍的不屑,而連帶地也將她,給看輕了。
正是春天,枚爍啪啪地將辦公室裏,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來,而後深深地吸一口氣,朝他喊:雨顏,看玉蘭花開了呢,那麼潔白清香的花朵嗬!他用心地拖著地,又心不在焉地順著枚爍的指點看過去,果然在那窗旁邊,一顆高大的玉蘭樹,已經將那芬芳,先於碧綠的葉子,鋪陳開了。他看著枚爍探出頭去,將鼻尖輕輕俯在一朵上,許久才戀戀不舍地移開來。這讓他突然覺得感動,在這樣一個充溢了無限壓力與危機的職場,一個容顏寡淡的女子,卻是如此單純地愛著一抹芳香,而不是像其他人,隻關注於自己身上名牌的衣飾。這樣素樸的女子,他已經許久沒有遇見過了。
他自此開始對枚爍有了好感。當然不隻是因為她清純到傻的個性,她也是唯一一個肯注視著他的眼睛,說話的同事。其餘人都在忙著拚業績,對他這個還在實習期的新手,除了需要幫助,根本是不把他放在心裏的。所以有了問題,他第一個想到的,也總是去問枚爍。枚爍也不過是剛剛過了實習期,很多時候,她都是拿了這問題,再去找別人問。這樣,別人煩的,就都成了枚爍。倒是這隱在背後的他,既不給別人招來麻煩,還會主動地幫人跑腿打雜,漸漸成了公認的好人。
他便這樣慢慢融入了這個小的團體,吃飯的時候,會有人主動地來約他;即便是叫外賣,也會連帶地幫他叫了。枚爍依然是被大家冷落著,瞧不起,是吃飯時的調味品,在一張張嘴裏攪來拌去。他就是從這些談話裏,知道枚爍出身貧寒,一個月的薪水,除去吃飯,基本都寄給了父母;所以便沒有多少的錢,來買昂貴的衣飾,更不用說在休息時,與人探討淘衣經了。
他想起枚爍對自己的過度熱情,在他求她做事時,眼睛裏的欣喜,甚至是受寵若驚;想起她這樣討好他這個新來的職員,或許,正是因為她與他一樣,是害怕孤單的吧。明白了這一點,他便對枚爍的熱情,覺出了虛假。就像,他知道自己給與周圍同事的熱情,也含了水分一樣。
有一天,他又甩掉枚爍,與一群男男女女去公司的餐廳吃飯。飯間大家不知怎麼就打起賭來,說誰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叫枚爍一聲“沒女”,就在月末的例會上,每人為他美言幾句。他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謔地就站起來,衝著恰恰走過的枚爍,高喊:嗨,枚爍沒女!一桌人屏氣凝神地等著看一出鬧劇,但卻是很奇怪地,枚爍的臉,微微一紅,便朝他輕輕一點頭,羞澀地跑開了。
當天下午,他心神不寧地無法安心工作,幾次假裝起身接水,偷偷地瞥一眼枚爍的背影。枚爍也明顯地不如以前那樣專心,眼神,是飄著的;因為,有那麼兩次,他們的視線,在逼仄的半空裏,砰地相遇了。他的當然是涼的,但枚爍,卻是帶了那麼濃鬱的火,呼呼地,將他的這半,給烤焦了。
那日下班,他剛剛踏出公司的大門,走到一旁的站牌下等待公交過來,就接到了枚爍的短信。上麵寫著:雨顏,謝謝你,給與我當眾的讚美,今天刻意的打扮,隻有你,注意到了;不管這美,比之於別人,怎樣地遜色,但於我,卻已是最好……
他這才明白,原來枚爍,是把那諷刺的“沒女”,聽成了“美女”。可他懷了愧疚,努力地想了許久,還是忘記了,今天的枚爍,究竟穿了一件怎樣漂亮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