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一隊黑色的囚車緩緩的來了。黑色的囚車,黑色的隊伍,黑色的沉默,仿佛走了很遠很遠,連馬兒都顯困倦,隻有一顆雪白的頭顱,不甘地怒視著遠方,再遠方,緊抿的唇線,仿佛還有很多要述說,要抗爭!人們開始用眼睛交流,迷惑,不安,木然,在這樣的帝國,什麼都可能發生,什麼重要的人都可能死去。
李斯和他的妻妾兒女依次下車,兩個年幼的孫兒夾在隊伍中,睜著水潤的黑色眼眸,看著這黑色的人牆,空地上高聳的邢柱,空氣肅殺得令人窒息,忍不住低聲哭了。
淩遲大邢,鹹陽人不是沒有看過,同時處死那麼多人,更是司空見慣,三公九卿,皇族公子,哪一個死得不慘烈?鹹陽人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那些哀號卻還如尖刀一般,刺入觀者的心中。
一名女子從人群中擠出來,麵色慘白,逃也似的離開刑場,順著渭水河岸,踉蹌地向鹹陽方向奔跑。靜靜的渭河,粼粼的波光,順流而下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繁鬧的鹹陽,逐漸的蕭涼,因為已是秋末了嗎?
宮衛有些奇怪地看著慢慢走近的奇怪女子,她看起來應該有三十六七歲了,卻還梳著未嫁女子的發式,衣著簡樸,麵色蒼白,看起來潦倒不堪。雙目卻炯炯有神,一些傷感,一些踟躕,一些不安,極其矛盾地閃爍其中。宮衛攔住了她,她翻開左手,亮出一張黑玉牌,宮衛忙垂手行禮,女子道:“我要見皇帝!”
胡亥眯起眼睛,道:“母親?”
“是,那女子自稱是皇上的母親。”
胡亥轉眼看著趙高,趙高麵無表情道:“是真的,那塊黑玉牌是先皇之物,持此物者,百無禁忌。”
“百無禁忌?”胡亥好笑:“想不到父皇也有糊塗的時候!百無禁忌?可笑。”
“皇上,要見嗎?”
胡亥的笑容收了,“朕該見嗎?”
柯函在殿前來回踱步,忽然擰身向內宮走去。身旁引路的小內侍上前賠笑道:“夫人哪裏去?”柯函雖為始皇帝誕下一子,卻不曾受過敕封,現下新皇對她態度不明,小內侍也不敢胡亂拍馬屁,幹脆稱她為夫人。
“我去昭陽宮,見鄭姐姐。”
“鄭妃辭世多年了,現在昭陽宮隻有飄絮公主。”
“飄絮?鄭姐姐的女兒麼?”
“正是。”
出來通知的內侍找不到人,四下一望,隻見他們遠遠的往昭陽宮方向去了。
胡亥長眉倒豎,大怒道:“她連朕的回音都不等?”
“是。”內侍凝神觀察胡亥的臉色,輕聲道:“皇上,小婢去昭陽宮傳旨麼?”
趙高瞟了他一眼,胡亥讓他出去告訴柯函,胡亥不想見她,念她十月懷胎,姑且收拾一間破爛宮室給她養老送終!可是,柯函連他的回複都不等,可見有多不在意,這些侮辱還有什麼意義?
胡亥冷笑道:“朕親自去給她傳旨!”
小七驚訝地看著當先走入的女子,柯函大聲的叫他:“小七!”小七方綻開笑容飛奔而來,“柯師父!”柯函微笑著迎接他,左手握住了他的手,仰頭看著他,慈母般的憐惜,“高了,瘦了,卻白淨了許多。”
小七笑道:“沒有了柯師父爐火的炙烤,自然白了許多。”
柯函眼中有苦痛一閃而過,神情有些不自在起來。小七歡聲道:“柯師父怎麼進宮裏來了?”
“來看看……”柯函含糊道,繼而笑道:“想不到遇上了你。”
“小七真高興!太高興了!柯師父,我領你去見殿下。”重遇柯函是小七這一年來最為舒心快意的事!這一年來,小七遇到的都是苦是痛,是無可奈何,是無能為力,是眼淚。南墨一別經年,小七時常想起她,想起她那嚇人的臨淵一躍,生怕她出了什麼事所以不想見他。今日見她安然無恙,真是大大的鬆了口氣。親人久別,更是說不出的親熱。
小七伴著柯函走入,一路上不住的詢問別來的情況,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已到門口的胡亥。胡亥怔怔的看著他們親親熱熱的背影,小七在旁嘰嘰喳喳,神采飛揚,仿佛年輕了幾歲,回到了還可以向母親撒嬌的少年時代。
飄絮見了她驚訝地站了起來,柯函瞪了她半晌,失神道:“鄭姐姐……”忽而意識到失態,禁不住滿麵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