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有喜一點都不好,不能追野兔子了,不能吃羊奶冰酪了,不能爬樹摘果子了,也不能打雪仗了。
但是大家好像都很高興,連那麼厲害那麼忙的母妃都來看了我一次,叮囑我什麼都不要管,隻管養好胎。
我覺得她話中有話,畢竟我現在也聰明點了,但還不夠聰明,我猜不出她的話有什麼深意。
有喜也不是都不好,雖然不能玩了,但是我變得沒那麼喜歡玩了。
我現在更喜歡吃和睡,走得最遠的路就是跟獨孤淵一起去花園裏看看花樹,滿園子的花瓣簌簌飄落,可好看了。
幾個月的時間,我胖了一大圈兒,尤其肚子,像頂了個球。
我特別害怕,我怕我再吃下去我就變成球了。
萼兒聽到我這話,笑我傻,說有喜的人都頂個球,我這都算小的。
我驚呆了,與此同時又開始擔心,我的球這麼小,那生下來會不會不好?
獨孤淵聽到這話笑著說,不會不好,我們會精心養護他,叫他做最健康快樂的孩子。
萼兒的話不可信,但我夫君的話絕對是真理。
我那時候沒有發現,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獨孤淵越來越不好了。
等我察覺的時候,他已經藥石罔效。
那天晚上,我躺在他的身側,跟他說了好多話。
我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告訴他,我好喜歡他。
我求他再多留一段時日,看看將要出世的孩子。
他卻跟我道歉,他說是他害我即將經曆一場傷心。
他說他身子不好,還娶了我,是害了我,給我留下一個孩子,希望我後半生有個寄托。
他說希望我原諒他,他下輩子再請罪。
他最終將一個木盒子交給我,眼角掛著還未落下的眼淚,再也沒有睜開雙眼。
我不信,他一定是在逗我玩。
他一貫溫柔,也有難得這麼頑皮的時候。
我抱著他,告訴他,我喜歡他。
獨孤淵,你是對我最好的人,比我母妃還要好,所以能不能一直對我好下去,不要像母妃那樣改變。
你畫的畫,說的話,講的故事,種的花,我都不要。
我就要你睜開眼,對我說你在跟我開玩笑。
我躺在床上,無力阻止那些人將獨孤淵抬走,進進出出,來來往往。
我握著那隻木盒子,不知道該怎麼辦。
萼兒在我麵前哭了好久,求我跟她說句話,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不想說話,不想吃東西,不想見任何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忽然覺到肚子裏孩子踢了我一下。
那種感覺,很奇怪。
就好像一種突如其來的力量灌注到了我身體裏,我一下子就有了力氣,像以前一樣,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想他了,我就去花園裏看看花樹,看看那幅畫,練一練他說得話。
可我寫字不好看,有的字小有的字大,尤其那個“卿”字,好難寫啊。
太難寫了,寫著寫著我就哭了。
萼兒在旁嚇壞了,可我控製不住,淚水把我好不容易寫好的字都給暈染了。
我好難過,我好想見他。
又過了兩天,母妃來了。
好奇怪,獨孤淵去世的時候,母妃沒來,為什麼今天忽然來了呢?
母妃眼睛紅紅的,摸了摸我的頭,說獨孤淵死了,可我肚子裏的孩子還好好的,叫我好好活下去。
我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母妃又說,獨孤淵死了,獨孤部落新任的可汗是他弟弟獨孤峰,按照部落習俗,新可汗迎娶寡嫂。
我沒明白母妃的意思,新可汗是誰我才不在乎,愛誰誰。
可是迎娶寡嫂是什麼意思,是小叔子娶嫂嫂嗎?
他嫂嫂是誰?
母妃又把在父王陵前說的話重複了一遍:“為了母妃和弟弟,你願意嫁嗎?”
我跑出房間的時候,發現外麵圍了一堆人,這場景很熟悉,就好像我出嫁前被關在屋裏時一樣。
我轉頭看著母妃,她又變成了那個高貴美麗,很厲害的母妃。
她說,三日後出嫁。
我笑了,隻是眼淚流進嘴裏,覺得特別苦。
我第二次出嫁那天,是萼兒給我梳得頭。
她說學了這麼久,終於梳得像樣點了。
我把木盒子給她,叫她把裏麵的簪子給我戴上。
那天母妃和弟弟都沒有來,我戴著獨孤淵送我的簪子出嫁了。
我不喜歡獨孤峰,他也不喜歡我。
他說如果不是為了穩住腳跟,不會娶我。
我突然有點感謝他這麼坦誠直白,但是那天他喝醉了酒,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獨孤淵是他下毒害死的,母妃和弟弟也都知道這件事。
我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心裏像被挖了一個大洞,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覺得腿上熱熱的。
生孩子是真的疼啊。
我想不明白,人家不是說十月懷胎嗎,為什麼我的孩子才八個月就要出來了呢?
我頭暈目眩,身上直冒冷汗,一點力氣都使不上,感覺身體都要被撕裂了。
恍惚間,我又見到了獨孤淵。
他叫我要精心養護我們的孩子,讓我們的孩子成為世上最健康快樂的孩子。
獨孤淵,如果你在天上看著我,那你帶我和孩子一起走好不好,凡間太苦了,你為什麼要留下我們?
母妃來的時候,孩子已經生下來了。
我看著眼前這小小的一團,不哭不鬧,無聲無息,竟然鬆了一口氣。
母妃好像打了獨孤峰一個耳光,但我沒看到,我隻聽到了聲音。
我隻看著我的孩子,知道她跟著她父王去了,我就放心了。
後來我就住到了皇宮裏。
我說母妃和弟弟怎麼那麼忙呢,原來在我追野兔子打雪仗的時候,他們已經悄悄建立了一個國家。
果然母妃永遠是母妃,真厲害。
我住進皇宮後,母妃好像就沒有那麼忙了。
她經常來看我,巫醫也經常來,給我熬一碗烏漆嘛黑苦拉吧唧的藥。
我以前經常看到獨孤淵喝藥,聞著都苦,現在也輪到我天天喝藥了,嚐嚐他嚐過的苦。
萼兒告訴我,我的東西都搬來了,連那滿園的花都移植進宮裏了。
她特意問了宮中花匠那是什麼花,花匠說那是白海棠。
白海棠。
我有點不明白,為什麼是白海棠呢?
我看著掛在牆上的那幅畫,和我日漸精進卻依舊慘不忍睹的字,輕輕笑了。
我現在知道“人在畫裏,情於心中,執卿之手,共赴白頭”是什麼意思了,可是跟我共赴白頭的人卻不在了。
我的病越來越重了。
我每天都在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頓頓吃藥,可依舊不見好轉。
忽然有一天,萼兒給我磕了一個頭,叫我好好保重,說下輩子再伺候我。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下午就傳來她自縊的消息。
什麼叫晴天霹靂?我有點明白了。
可我不明白萼兒為什麼要自縊。
她跟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她的名字還是我給她取的,我們關係這麼好,她怎麼會不告訴我原因就離開我呢?
我想了好久,還是不明白萼兒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死?
冬天到了,她不喜歡打雪仗了嗎?
大家都不敢當著我的麵說,可背後議論的時候,我聽到了,是太後懿旨賜了萼兒白綾。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萼兒會死。
帶著這個疑問,我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動不了。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死了,睜開眼卻能看到很多人影晃動,看到蒙了一層水霧的富麗堂皇的宮殿,我就知道還活著。
唉,死也是很難的,我的命也夠硬的。
我想說話,卻咿咿呀呀說不出完整的字了。
我就拚命抬起手往那個方向夠,但是太遠了,我夠不到。
不知道是誰看出了我的心意,把那幅畫拿到了我的麵前。
我睜著迷蒙的雙眼,努力想看清樹下的我們。
耳邊是獨孤淵溫柔好聽的聲音:“人在畫裏,情於心中,執卿之手,共赴白頭。”
我當時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心裏怦怦跳,卻胸無點墨,不知道該應答什麼,隻是一個勁兒的傻笑。
可是如今回想起來,他或許也不需要我出口成章地回應他,就算隻說大白話,他也會高興的。
等我見到了他,我一定要告訴他。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裏隻有我的樣子特別好看,我特別喜歡他說的話,特別特別喜歡。
我忽然想起來,有一日夜裏,我做夢夢到了我捧著枯死的花,看著母妃帶著弟弟騎射念書,心裏很難過。
而第二日,他就給我種了滿園子的花樹,大抵是他聽到了我難過又委屈的夢囈吧。
等我見到了他,我希望他能陪我打一次雪仗,累了我們就在廊下守著火爐子歇一歇。
我叫萼兒給我端來一碗桂花奶酪,我邊吃邊聽他給我講故事。
我或許會因為不識字再鬧個烏龍,但是看到他笑得那麼開心,我也會很開心。
我們的孩子現在應該已經在他身邊了,希望孩子像他,會寫字會念書,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做我們的小公主。
等我見到了他,我要問問他,那個簪子,是不是他那日集市上買的,為什麼不早點送給我。
如果早些給我,我也要好好學學綰發,把簪子戴上給他看看。
我想聽他說一句,蔣兒真好看。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