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蔣兒,是部落裏最受寵的小公主。
我的父王去世得很早,我已經快記不得他的樣子了。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幾乎隻有母妃。
母妃是一個很厲害的女子。
她原來也是公主,現在支撐著整個部落越來越強大。
每次見到她,我就想,我以後也要成為像她那樣厲害的女子。
所以我要模仿她,我要學著她的樣子變得越來越厲害。
母妃現在最喜歡的就是,上午教導弟弟,中午體察民生,下午與部落臣子共商大事。
我現在最喜歡的就是,春天騎馬打獵,夏天吃羊奶冰酪,秋天泡果園子,冬天打雪仗。
我告訴自己,我還小,長大了我會變得像母妃一樣的。
但是我也有點不想變成母妃那樣。
因為母妃很忙,尤其有了弟弟,父王去世以後,她就更忙了,忙到我好幾天也難得見她一麵。
母妃以前很喜歡給我梳頭,誇讚我的頭發生得很好,說我長得很好看。
我不會梳頭,每次梳頭都梳得像個鳥窩。
母妃就會拿起牛角梳,很溫柔地給我梳頭、編發。
我很喜歡母妃給我梳頭,這樣會讓我覺得心裏暖暖的。
但是父王去世以後,她就很忙了,已經三年沒給我梳過頭了。
我有點生氣了。
尤其我騎著馬打獵的時候,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有時還會擋住我的雙眼,原本瞄準的獵物也打不到了。
當我數不清多少次看著野兔從我的箭下逃脫後,我怒了!
不是我技術不行!
不是我惱羞成怒!
我就是單純地怒了!
我衝回房間,要把我這頭比鳥窩還亂的頭發一剪刀絞了!
可我拿起來剪刀後,我沒下得去手。
萬一母妃要給我梳頭發,發現我沒頭發可梳了,這可如何是好?
我對著銅鏡摸了摸一頭亂毛,最終放下了剪刀,拿起了牛角梳。
這牛角梳真難用,根本梳不好頭發。
我費了好大的勁兒,胳膊都酸了才把頭發梳好,模仿著母妃的動作把頭發綰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侍女來叫我吃我最喜歡的炙羊肉,我都沒顧得上搭理。
好不容易把頭發綰起來,雖然鬆鬆散散的,但我自己覺著挺美。
我歡天喜地跑到弟弟的屋子去給我母妃瞧。
我先不告訴她,叫母妃自己發現我今日的不同之處。
母妃一定會很溫柔地誇讚我,誇讚我把頭發梳得很好,誇讚我今天很漂亮。
就像從前那樣。
我打開門進去的時候,母妃給弟弟請了中原的啟蒙老師,正在教他讀書。
我聽不懂,一蹦一跳跑到母妃跟前,在她麵前轉了個圈兒,腰帶上的銀鈴發出清脆細碎的聲音。
那是母妃從前送我的生辰禮,我可喜歡可喜歡了,一直隨身戴著,就連睡覺都要放在枕頭邊上。
可是那天母妃沒有聽到,那老夫子和弟弟也沒聽到,他們該幹什麼就在幹什麼。
我有點懷疑他們是不是耳朵聾了,於是再叫了母妃一遍。
既然母妃沒有發現我的頭發,那我主動告訴她吧,反正她最後都會誇讚我的。
我說了兩遍,可母妃還是沒有聽到,弟弟和老夫子也沒有聽到。
我忽然頓悟。
哦,原來他們不光聾了,也瞎了,他們看不到我。
糟糕,也可能是我靈魂出竅了,凡人已經看不到我了。
等等,那我是不是可以看到父王了?
我趕緊駕馬到了王陵,蹲在父王的陵門前很久,半個鬼影子都沒看到。
可能父王不知道我會來,正在睡午覺吧。
既然來都來了,那我就跟父王說說話好了。
我告訴他我打獵可厲害了,如果父王還活著,說不定都打不過我。
這話有點奇怪,但父王肯定能聽明白。
我記得以前父王總笑我是個煤球,雖然我覺得他比我黑多了,但我那時候看大家都笑得那麼開心,我也跟著笑。
可是現在我不黑了,我是整個部落最白的姑娘了。
可惜父王走得太早了,看不到我如今的樣子。
但是母妃能看到,能叫母妃看到我也滿足啦。
說著說著就又聊到了母妃。
唉,我嘴真笨,肚子裏沒點墨水,也說不出花來。
難怪母妃看不見我呢。
說到肚子,我忽然覺得餓了,今中午還沒吃飯呢。
我隻好上了馬往回趕,可回去的時候炙羊肉已經沒有了。
從那之後,我還是天天打獵,騎著馬在草原上馳騁,享受唯我獨尊的感覺。
野兔不會看不見我,見了我就躥得飛快。
我追在它們屁股後麵,可高興了,有時候都高興得不知道該先追哪一隻才好。
突然有一天,母妃來見我,真的是好突然啊。
她還是那麼端莊美麗,跟我記憶中的樣子沒有差別,可我卻覺得很陌生。
她替我梳了頭,綰了一個特別好看的發髻,把我領到了一個老奶奶麵前。
那老奶奶拄著拐杖,老得牙都掉光了,眯著眼睛打量我,最後笑著點了點頭。
我莫名其妙,後來才聽侍女萼兒說那是獨孤部落的元老,可厲害了。
具體是怎麼厲害的,沒人能說得上來,反正就是很厲害。
我問萼兒,那麼厲害的獨孤部落的元老,來幹嘛的?
萼兒傻不愣登的,說她哪知道,是王後請來的。
廢話,我還不知道是母妃請來的?
我不再理萼兒。
我覺得這丫頭可能追野兔追傻了,別的都一問三不知。
很快我就知道這很厲害的獨孤部落的元老是來幹嘛的了。
因為我要出嫁了,嫁的就是獨孤部落的王。
我知道真相的那天可難受了,寧願不知道,我哭得天搖地動,哭得恨不能背過氣去。
可是母妃麵無表情,任由我撒潑打滾,最終派了很多人看著我。
母妃怎麼知道我想逃跑的?
果然母妃永遠是母妃,真厲害。
萼兒被一起關了起來,撐著下巴對我說,公主,別轉了,轉得我眼暈。
我看到她那事不關己的樣子就特別生氣。
我也暈啊,那能怎麼辦,我可坐不住。
我腦子裏想了一百種方法逃出去,比如裝拉肚子啦,裝頭疼啦等等等等。
萼兒翻了個白眼,對我這些充滿建設性的提議嗤之以鼻,說,公主試試唄。
試試就試試。
我大喊,快來人,我肚子疼,要拉肚子。
門開了。
我看到了希望,剛要高興,卻看到一隻恭桶,一隻幹幹淨淨,嶄新的恭桶。
我傻了。
萼兒笑了。
第一個方法就這麼夭折了,但我百折不撓,我想裝病。
萼兒不讓,說根本沒用。
我靜下心來想了想,覺得她說得有點道理,最後跟萼兒大眼瞪小眼,吃喝拉撒都在一個屋裏。
我變得沉默了。
萼兒見我這樣嚇壞了,終於不再雲淡風輕,問我怎麼了,叫我跟她說說話。
我抬眼看著看不到的天空,歎了一口氣,說我想野兔子們了,如果我嫁人了,那些野兔子想我怎麼辦?我想它們怎麼辦?誰給我梳頭發?
萼兒眨了眨眼,指著自己說,我給公主梳啊。
拉倒吧,你先瞅瞅你自己的頭發吧。
我沒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萼兒為了安慰我,說,公主你想想你的夫君,那可是獨孤部落的王呀。
她不安慰還好,一安慰,我想死。
獨孤部落的王,是不是像父王一樣已經四十多歲了,是不是像父王一樣比煤球還黑,是不是特別野蠻,茹毛飲血?
我一想到這兒,連最愛的炙羊肉都吃不下去了,轉念一想,以後可能真吃不下去,吃一頓少一頓,還是吃吧。
吃著吃著,我開始啪啪掉金豆子。
“萼兒,怎麼辦啊,我還這麼年輕,嫁給一個老頭子,他死得比我早,我就變成我母妃了。雖然我想變成我母妃那麼厲害,但我還不想變成我母妃那麼厲害。”
“那老頭子要是比煤球還黑,那我千方百計把自己捂白有什麼用,生個孩子還是煤球。”
“老頭子要是特別野蠻,吃生肉,那我跟著他吃不習慣呀,我再也吃不到好吃的了。”
萼兒也一副吃不下東西去的樣子,放下了筷子。
她又安慰我:“公主別哭了,變成王後多好啊,那就從公主變女王了。而且孩子白不白的,早晚不也得曬黑嗎?而且公主嫁過去了,慢慢的就習慣吃生肉了。”
聽到萼兒的安慰,我隻感覺自己掉進了深淵,未來一片黑暗,哭得更大聲了。
萼兒好像也覺得自己說得很多餘,不說話了,趁著我哭的時候多吃了兩筷子炙羊肉。
我出嫁的那天,母妃給我梳了頭,還沒等我高興,就把我綁著送去了獨孤部落。
我委屈得天都要塌了,哪有這樣嫁人的?不光要嫁個老頭子,還要被綁著嫁,我好慘好慘好——
好好看啊。
我看著眼前這個男子,眨巴眨巴眼把淚水收回去,問他,你是獨孤可汗的兒子嗎?
我心想,如果獨孤可汗的兒子這麼好看,那獨孤可汗是不是也很好看?雖然年紀大,但是長得好看,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沒有說話,應該是個啞巴。
啞巴也沒有關係,他長得好看。
我打量著他,心想他這麼白,那他爹應該也很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