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82年的夏天。
馬仁禮家各忙各的,真是熱鬧,喬月拿著本英語書學口語,馬仁禮背著手在屋裏踱著步念日語,馬公社趴在炕頭想心事。喬月這邊剛念一句英語,馬仁禮的日語就脫口而出,弄得喬月心煩意亂,讓他一邊兒待著去,少跟這兒搗亂。
馬公社說:“爹,娘,你倆說的是什麼呀,我怎麼聽不懂呢?”馬仁禮說:“你娘講的是洋話。”
喬月說:“兒子,你也學學,學好了跟娘走。”馬公社說:“娘,我腦子笨,學不會。”喬月說:“學不會不怕,去了就會了。”
馬仁禮說:“小子,想去就去,沒人拴著你的腿兒。”馬公社翻過身,蹺起二郎腿:“我慢慢琢磨琢磨再說。”
馬仁禮笑著說,慢慢琢磨吧,琢磨透了心就穩了。他出門去找牛有草。
老哥倆結伴來到地頭,吸著煙拉呱。牛有草說:“仁禮啊,糧多了是好事兒,可鄉親們肩上的擔子還是沉。頭稅輕,二稅重,三稅是個無底洞。提留,集資,攤派,全是掏錢的招牌,這是鄉親們頭上的緊箍咒啊,觀世音菩薩要是能顯靈,把這個緊箍咒揭去就好了。”馬仁禮搖頭:“你可是太天真了!幾千年來農民就得交皇糧,這是老規矩。”
牛有草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對了,你家那口子去美國的事兒,忙活的咋樣了?”馬仁禮說:“看樣子差不多了。”
喬月在家裏收拾行李,馬上要走了,她卻一點兒高興不起來。
馬仁禮回到家中,看喬月已經將東西收拾妥當,張嘴想說點兒啥,卻不知如何開口,就愣愣地瞅著她。喬月說:“他爹,手續都辦好了,我明兒個就動身。兒子不跟我走,就跟著你吧,再過幾年他要是想找我,就讓他去。我知道你心裏難受。”
馬仁禮假裝地笑道:“我一點都不難受,心裏暢快得很。不信我給你唱一段?”他站起身,模仿沙家浜胡傳魁的唱段唱起來,“想當年,老子混在北平府,錢兒不多,也喝得辣,吃得香,有個女人追得我,暈了頭轉了向,我本想把她帶家來,把這日子好好過,沒成想她看我遭難變了心,嫁了別人壞了心腸……”
喬月一聽瞪起了眼睛,抓起衣裳朝馬仁禮扔去:“說話得有根兒,當年土改劃成分,你家是地主,別說是我,哪個姑娘敢嫁到你家去?”
馬仁禮自嘲道:“行了,你說你的理,我說我的理,講不明白。眼下你占著地方別人來不了,你倒出地方了,說不定誰就來了,弄不好我找個年輕漂亮的大閨女,重打鼓另開張,再生他幾個,你說這不是好事嗎?”喬月撇嘴:“還說風涼話,就你這歲數,還能找個大閨女?”
馬仁禮撒怨氣:“想當年,我也是北平府的文化人,英俊瀟灑、風流倜儻不說,身邊的姑娘也不少。我是領回來了,可領回來一個白眼狼啊!”喬月說:“你心裏不痛快就罵吧,趕緊痛痛快快地罵,我走了你想罵都罵不著了。”
夜晚,馬仁禮躺在炕上。喬月坐著給馬公社蓋了蓋被子,撫摸著熟睡的兒子說:“他爹,老話講,一日夫妻百日恩,怎麼說咱們都是一家人,如果你和公社過不下去了就告訴我,我回來接你們。”馬仁禮說:“笑話,過不下去的日子早過去了,現在眼前全是光亮,就怕你沒日子享受。”
喬月心事重重:“我這輩子有兩個兒子,春來如今上了大學,前途錯不了,我不掛念;要掛念就掛念公社,這個孩子念書不行,滿心思調皮搗蛋,你可得把他看住了。”馬仁禮說:“你放心,我兒子輸不了牛有草的兒子。”他說著從炕櫃底下抽出一本書遞給喬月,“去了那邊,話聽不明白也說不明白,悶了連個拉呱的都沒有。這本書上麵全是戲,老戲唱夠了,你就唱這上麵的新戲,悶了就唱,唱唱就不悶了。”喬月望著馬仁禮,眼淚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