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惇和鄒應龍站起來也準備離去,卻見那小吏詢問考生道:“哪一個是浙江解元陳惇?”
陳惇聽了個清楚,走過去道:“我就是。”
這小吏上下打量他,然後近似於殷勤似的挑開了簾子,道:“進來吧,給你報名。”
陳惇莫名其妙地走進去,心中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得了另眼相看,而他身後許多學子見此一幕,都暗道這禮部的官員也捧高踩低,給浙江的魁首開後門。
陳惇進到屋裏,卻發現屋子裏隻有這一個小吏負責報名和記錄,而這小吏一臉的羨慕:“早就聽說過你的名字了,據說浙江鄉試頭名陳惇文章了得,人物非凡,今日一見,果然不尋常啊。”
陳惇嘴上謙虛,心中卻思來想去,暗道自己莫不是入了哪個禮部官員的眼睛,趕在考前拉攏?這也不應該啊,因為這種拉攏也沒用,徐階是今科座師,他的關係要比任何一種關係親密。他又一想這禮部從上到下,從尚書吳山到眼前這小吏,他是統統都不認識。
這小吏與他親切了幾句,就道:“把文書給我吧。”
他的戶籍、學籍、鄉試成績等一係列會試報名材料都裝在袋子裏,交給了這小吏。這小吏掏出文件,一份份仔細看了起來,似乎在認真核查。
“哎呀,這縣試、府試、院試、鄉試聯捷,”這小吏將蠟燭移近了,沒口子誇讚道:“小三元之上又添大四喜,當真是極為難得,極為難得啊!”
他這樣誇讚,讓陳惇不好意思起來,謙虛了幾句,卻忽然見到那蠟燭的火苗似乎馬上就要舔舐到了文書,不由得一驚,伸手將燭台推遠了,“小心火燭啊。”
這小吏尷尬一笑,搓了搓手,卻忽然道:“……煩請解元郎站起來,我比對比對樣貌。”
陳惇依言站了起來,這小吏就道:“身高七尺,身材修長……解元郎轉過身去。”
陳惇轉過身,隻聽微微的窸窣聲後,空氣中忽然彌散了一股灼燒的味道,陳惇感覺不對,登時回頭,卻見這小吏大呼小叫起來:“哎呦,燒著了,燒著了!”
陳惇一把抓過來,幾頁薄薄的紙張已經在細小而明亮的火焰中燃為了灰燼,看著飄落在地上的黑灰,這小吏也露出了哭喪的神色,道:“都是我不好,剛才解元郎還提醒我呢,我卻沒有注意……這可怎麼辦?”
陳惇檢查剩餘的資料,見他的戶籍還在,燒去的是縣試和鄉試的考試成績,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抬頭卻冷笑道:“你燒掉了我的成績,你說怎麼辦?”
這小吏連連道歉,似乎很是誠懇。陳惇就道:“既然你已經看過了我的成績,文書什麼的都核驗無誤,那就趕快給我報上名,這事情我就不追究了。”
這小吏卻把頭搖地像撥浪鼓似的:“不行啊……報名資料缺一不可,就算我這裏讓你過,考試的時候也要複查,查出你資料不全,咱們都得完。”
陳惇就道:“那你說怎麼辦?”
這小吏眼珠子一轉,道:“你缺的就是考試成績,你隻要讓會稽縣和杭州重新給你抄錄一份,再到我這裏來報名,這樣手續都全了,就沒有問題。”
“讓會稽和杭州的官衙給我重新抄一份?”陳惇嘲諷道:“這法子可真是好啊。”
這年頭交通不便,雖然有大運河水運便利,但從北京去紹興,一來一回也得一個多月。這還是在一切順利的前提下,如果途中再遇到其他事情耽擱呢?再說,大明的官府辦事拖遝,就算你順利地將所有的文件都準備妥當,也難保其他地方不會出現問題,算來算去,這個春闈也不用參加了。
陳惇也不跟他虛與委蛇,將剩下的考試資料收好,看了一眼門背後的號牌,大踏步地離開了。
看著陳惇的背影,小吏便收起了懊悔不跌的神色,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小三元,大四喜?可惜啊可惜,任你經綸滿腹,大名鼎鼎,偏偏不能出頭……怪誰呢?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小閣老要治你,我能有什麼法子,下一次你就知道,做人還是低調一點,韜光養晦地好……還不知道你有沒有下一次呢?想我也是舉人出身,讀書種子,卻要做這種違心之事,慚愧,慚愧!”
從禮部出來之後,陳惇回頭再看了一眼那幽深的大院子,心道便是文征明和仇英的丹青妙手,也勾畫不出如此險惡致命的陰謀!他難道看不出這小吏分明是存心燒毀資料,故意阻攔他考試的嗎?至於受誰的指使,且看他得罪了誰就知道,不管是胡士彥還是他爹胡植,亦或是嚴世蕃,他們都隻有一個名字,那就是嚴黨!攪擾天下民不聊生、臭名昭著的嚴黨!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真以為這天下是你嚴黨一家獨大嗎?
要說這丟失資料的確很難搞,他們的目的就是讓陳惇提前喪失考試資格,否則他一旦進了考場,他們便做不了手腳了,這也就說明了,今科的會試他們的確是插不了手的,這讓陳惇略略放下了一顆心,因為閱卷的事情是他控製不了的,如果嚴黨在閱卷上搞陰謀手段,他還真無計可施,如今他可以不必擔心考試和閱卷的公正了。
陳惇借著商鋪的燈火,憑記憶走到了一處地方,位於京城西南角落,獄神廟附近的錦衣衛詔獄,此時大們前也懸掛著兩盞燈籠,隻不過分明是白色的,像是報喪一般,幽幽的燈火如同鬼火一般。
此時的陸炳正在桌前閱讀著錦衣衛一年的要案卷宗,而坐在他下首的,不是十三太保,而是被他千方百計搶來,哦不是,是請來錦衣衛共事的沈煉沈青霞。
要說這沈煉因為自己坦蕩無私的名聲被陸炳看中,之後又以高尚的人品征服了陸炳,直讓陸炳視他為不可多得的良師益友,錦衣衛大小事務便都與他相商,真叫一個推心置腹。而沈煉也以不放棄這個施加影響的機會,經常勸說陸炳行寬獄,保全了不少官員。
卻見陸炳完全不是人前那樣威嚴的模樣,反而一邊抓耳撓腮,絞盡腦汁說著些輕鬆的事情,一邊偷眼打量著沈煉,明顯是要打破這冰冰冷冷的氣氛,然而一旁的沈煉還是黑著一張臉,看都不看他。
原來三個月前,兩人因為一件事出現了分歧,甜甜蜜蜜的關係頓時降到冰點,這一段冷戰期裏,沈煉可是一句話都不同他說,最後還是陸炳忍不住了,想方設法來緩和。
看到自己又做了半天無用功,沈煉仿若未聞,還臭屁著一張臉,陸炳不由得泄氣道:“不就是一個楊繼盛嗎,我詔獄裏關了多少因言得罪的人,拉出去哢擦的時候,也沒見你如此憤慨!”
“我是因為楊繼盛嗎?”沈煉也怒道:“我是因為你又一次跟嚴黨退讓,幫著他迫害忠臣!難道夏言的事情,沒有讓你感到半分的愧疚,你還要幫著他們,繼續為惡嗎?”
提到夏言,這讓陸炳神色一變,這本是他的逆鱗,若是別人提到了,那肯定要被他弄死,然而換做了沈煉,陸炳是滿腔的怒火也發布出來。
在手下麵前官威極重的陸炳此時卻像個老頭一樣在原地轉了個圈,才苦惱道:“這事跟夏言的事情,能比嗎?要說我陸炳這輩子算是栽在夏言身上了……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俯仰之間,到底有愧。可他當初用禦史彈劾我,要拿我論罪,我為了保全自己,不得已才幫助了嚴嵩,誰知道嚴嵩心狠手黑,要把人往死裏弄,說如果不弄死他,將來皇帝改了主意,死的人就是我,你讓我怎麼辦?”
要說陸炳跟嚴嵩、夏言的關係,那真是一筆糊塗賬,剪不斷理還亂。
當年陸炳因為救駕而驟然顯貴,因費盡心思同閣臣夏言、嚴嵩相交,而得其歡,以故日益顯赫,陸炳那時候年輕,任用惡吏為爪牙,著實幹了一些壞事,他那個時候急於收攏錦衣衛上下的心,因故很是放縱他們,最終惹得首輔夏言不滿,等到禦史彈劾陸炳的時候,他就立刻草擬旨意,要將陸炳繩之以法。
雖然陸炳已經是權勢滔天的錦衣衛指揮使了,但要扳倒他的人是首輔,又不是阿貓阿狗,陸炳有什麼辦法?他在驚慌失措間,隻好帶了銀子上門求情。
不過夏言怎麼會吃他的賄買,急得陸炳痛哭流涕,長跪求饒,才讓夏言放過了他,然而陸炳因此銜恨在心,而他的的罪證還都在夏言手上,他是一日拿不回證據,就一日不得安寢。
這時候嚴世蕃帶著禮物來見他,告訴他夏言其實根本沒有收集到他的證據,他這麼做就是要讓陸炳在他麵前痛哭流涕,自認其非,目的是為了狠狠打擊錦衣衛的囂張氣焰,替那些因為大禮、大獄案被錦衣衛逮治的文官們出氣報仇。
要說本朝文官最痛恨的對象,那真是非錦衣衛莫屬了。作為皇帝刺探四方情報,同時整治文官的工具,錦衣衛的詔獄那真是特為文官們而設,不知道有多少官員進去以後就再也沒出來,文官們對錦衣衛可真是恨之欲死了。
而嘉靖一朝伊始,兩件大案,大禮、大獄,前者皇帝任用錦衣衛廷杖官員,後者用錦衣衛拷掠官員,錦衣衛的勢力,已經大到一個極點,等到夏言上來,就下定決心要打擊錦衣衛的囂張氣焰,替文官張目了。
這一點和張璁當初打擊太監勢力是一樣的道理,當初張璁是看到宦官在正德一朝已經勢力滔天,到了危害國祚的地步了,便不動聲色奏請清理皇莊、皇店,得到嘉靖帝支持的張璁風卷殘雲一般拔除了宦官在各地的莊園,被打擊地暈頭轉向的宦官們如喪家之犬一般回到宮中,見到張璁都伏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想當初劉瑾勢大的時候,百官見到劉瑾都是要跪的,甚至宰相也不敢鈞禮,到了張璁手上,宦官們終於知道了宰相的尊貴。
而夏言也打算狠狠整治錦衣衛的頭子,讓錦衣衛不敢再囂張——聽到這裏的陸炳更是大為惱恨,原來夏言是要拿他作伐,故意讓他出醜,在嚴世蕃的挑唆下,陸炳對夏言是越發仇恨,隻等到嚴嵩找到機會扳倒了支持複套的三邊總督曾銑,然後陸炳推波助瀾,告發曾銑和夏言結交,廷臣和邊將相交是大忌,最終引得皇帝大怒,夏言得罪身死。
陸炳以為自己報了大仇,然而他查抄夏言家裏的時候,才發現那被鎖在箱子裏的罪證,原來夏言的確是掌握了他的證據,卻因為他痛哭流涕發誓再也不作惡,然後就相信了他,將這份罪證藏匿了起來,沒有告發。
陸炳這才知道嚴世蕃騙了他,但他已經上了他們的賊船,而且實打實參與了迫害夏言的過程,這個罪名,他是永遠洗不脫了。
這是陸炳難以擺脫的心結。
陸炳雖然自認為不是個好人,但也不是嚴世蕃那種壞到骨子裏的王八蛋。他在這件事上虧了心,而且吃了教訓,對著嚴嵩父子,是表麵上恭恭敬敬,曲意奉承,實則離心離德,恨不能與他們劃清界限,甚至還盼望著有人能將嚴嵩父子倆擊垮——但他又不能真的坐視嚴黨完蛋,因為嚴黨一玩,他陸炳和嚴黨當初交通關說的一切,也要被曝出來,如何密謀籌劃構陷夏言……他也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