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沒名字到底(1 / 3)

兩人找了個“四海春”的館子坐了,不多時就上了一桌好菜,陳惇隻見這北方的菜係,大都大盤子大碗,看著不說琳琅滿目,總有一種我把錢吃回來的滿足感。

張四維見他若有所思,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哈哈一笑道:“你是江浙人,來北方怕是不習慣吧。”

“吃得上沒什麼不習慣的,江浙人不常吃雜碎、肝腸之類的,但我沒問題,”陳惇徒手拿起一個大餅,道:“就是以前一直習慣早上吃一籠灌湯包,在京城沒找到。”

“崇文門外便有一家蘇氏早點的,”張四維笑道:“大師傅就是蘇州本地人。”

“酥皮爛餡的糕點也吃得,硬邦邦的饅頭也啃得,無可無不可,”陳惇也一笑,指著盤中的燒魚,道:“這魚燒得好,江浙反而無此風味。”

兩人聊起來倒是挺投機,作為過來人張四維還向陳惇傳授了一些考試的經驗,比如策試今年是肯定會考的,而且不出所料應該和地震有關,再比如坊間傳出很多考題來,應該沒有一道中的,所以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但看這些流傳出來的考題之外的題,適當地縮小一下範圍。

“若是今春考試得過,你便要和我同在翰林院裏供職了,”張四維道:“我如今是七品的編修。”

“聽說翰林院的日子一向清閑,”陳惇露出一個向往的神色:“就是為了以後過這樣的清閑日子,我也得加把勁兒,努力考中啊。”

“難道你考進士就是為了想過翰林院裏無所事事的清閑日子?”張四維道。

“還真是,”陳惇點點頭:“想我讀書以來,一向刻苦,沒怎麼睡過幾個好覺,若是考中了,便能放下心事,天天睡到日高升。”

“翰林院裏睡到日高升的人多,得不到高升的人更多,”張四維就道:“甚至還有正德元年的老進士呢,七十多歲的人了,前天剛剛才引退致仕。”

“這職位國家給的,一輩子的飯碗呢,哪兒是那麼容易放下的。”陳惇就道。

“是啊,要不是京察,查出他年紀太大了,他還是願意繼續供職的,”張四維道:“他可是我們翰林院的榜樣啊。”

陳惇哈哈一笑,正要說話,卻聽外麵一陣雞飛狗跳,鞭炮齊鳴,他探頭往窗外一看,隻見遠處街道上漸漸行來數十輛大馬車,這種專門拉貨的馬車車身巨大,而且還用油布蓋著,旁邊還有若幹押運的人,仿佛車上的東西很金貴似的。

“這是哪兒來的車隊啊?”陳惇就問道。

上菜的店小二剛剛從樓下打聽了消息回來,聞言就道:“工部侍郎趙文華趙大人的車隊。”

“是不是江南的厘金解送回來了?”張四維問道。

“厘金是用大船運回來的,停在通州了,”店小二道:“這肯定是趙侍郎自己的私貨。”

張四維不信道:“趙大人怎麼會有這麼多私貨?”

“江南人稱他趙文華是‘不管天在看,隻要地無皮’,”陳惇一清二楚:“來浙江兩年左右,刮地三尺,像吸血蟲一樣把百姓的血都吸幹了。”

他說著就端起一盤醬骨頭扔了下去,頓時吸引了路旁的幾條野狗衝上去搶,驚得馬匹一下子昂首嘶鳴,掙脫了韁繩。

隻見一輛馬車倒在地上,油布下麵的箱子傾倒在地,滾出滿地的金珠寶貝和閃亮的銀錠來,把兩旁的路人眼睛都看直了,想要伸手去撿,卻被押送的兵丁幾鞭子抽走了。

陳惇將怒火壓回去,就聽張四維問道:“趙侍郎前些日子上疏,說‘水路功成,零寇將滅’,你是浙江人,可知道是否真的像他說的,河清海晏了?”

陳惇就道:“徐海、王直都好端端地,零寇將滅?我進京趕考的時候,王直的義子毛海峰還在台州試探登陸呢,被俞大猷追擊到海上,這就叫河清海晏?”

張四維點點頭:“我舅舅剛剛調任鎮江兵備副使,來信說倭患很劇烈,十幾個倭寇便是一個團夥,就敢掠城鎮,撲之不滅……”

張四維的舅舅是王崇古。

張四維父親,叫做張允齡,一個蒲州豪賈。張四維他親王氏就是王崇古的姐姐。這也就罷了,然而兵部尚書楊博也是山西人,而且他的兒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兒,也就是說,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外甥,楊博的兒媳婦是張四維的表姐妹,王崇古和楊博是親家。

舅父王崇古善談兵事,張四維受其影響,亦熟知軍事,但他熟悉的是北方對韃靼的軍事,對東南抗倭,並不如陳惇耳聞目見的熟悉。

陳惇就將倭寇的作戰模式之類的說了一通,他說的又清楚又詳細,而且對倭寇情況了如指掌,倒讓張四維刮目相看:“……江浙的舉子都像你一樣,能言兵事嗎?”

“我這是紙上談兵,”陳惇搖頭道:“要來實際的,還得依靠江南總督胡宗憲。”

“江南總督連番換了幾個人選,卒定胡宗憲,”張四維就道:“他是否就是平定倭亂的最好人選?我聽說,淞滬之戰便是他急欲立功,拿著整個淞滬之地冒險,最後還讓倭寇打到了南京……你們浙江都是怎麼看他的?”

“我隻能說,趙文華在江南隻幹了一件好事,那就是推舉胡宗憲。”陳惇道。

……

時間很快就到了正月底,是會試報名的日子。

春闈不同於秋闈,秋闈是隻需在本省省會的貢院報名即可,而春闈是要去去禮部儀製清吏司報名。

禮部分為四個司,祠祭清吏司,掌吉禮、凶禮事務;主客清吏司,掌賓禮及接待外賓事務;精膳清吏司,掌筵饗廩餼牲牢事務。而儀製清吏司掌儀製,分掌諸禮文、宗封、貢舉、學校之事,也管著會試報名之事。

陳惇以為自己來得早,實際上還是遲了,禮部外頭一條街上到出都是馬車和轎子,堵得水泄不通。經過差役的盤查走進清吏司所在的大院時,才發現考生們已經將大院擠滿了。他想往前走一步都困難,隻好乖乖排隊。

排隊什麼的是沒有什麼素質和禮貌的,因為排隊的時間一久,眾人便都等得腰酸背痛,心浮氣躁起來,後來幹脆不排了,因為裏頭叫到的考生們都是按照籍貫來,比如叫到了山東省,那要等到山東所有的考生被核驗完畢之後,才輪到其他省的考生,眼看著晚來的人居然比最先等候的人還早進去,眾人不由得怨聲載道起來。

而且這次報名最主要的任務是驗明考生的身份,畢竟考生們來自天南地北,這時候又沒有照片和身份證,這些都需要一一核對,以防替考冒考,速度自然快不起來。

大冬天的,剛過完新年,節日的氣氛還在,連禮部儀製清吏司的窗戶上,都掛了幾個紅彤彤的燈籠,不過這一點紅色可不能給大家帶來暖意,事實上,從早等到晚,沒有叫到名字的學子們幾乎快要凍成了雪人。

滿世界的腦袋中,陳惇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頓時叫道:“雲卿,雲卿!”

鄒應龍轉過頭來,在推搡中奮力朝著陳惇的方向走來,兩人見麵,那是分外歡喜。他們寢室的四個人,都不是一個地方的,王篆是夷陵人,林潤是福建莆田的,鄒應龍是蘭州人,府學結業後,大家各自回到原籍參加鄉試去了,隻有王篆考完之後又回到蘇州侍奉王夫子,其他人都是從家鄉趕來京城。

而幸運的是,他們四個人都考中了舉人,在信中鄒應龍隻是報了個喜,相約在京城見麵,然而陳惇他們在京城等了快一個月了,還沒等到這家夥,隻以為他是出了什麼事兒,都在擔心他還能不能參加今春的會試了,萬幸這家夥終於在報名的一天趕到了。

但確實是出了事。

“這一回真是波折萬千……”鄒應龍從鄉試說起:“鄉試我是搜遺搜出來的,多險啊!名次是倒數第四,讓我是又喜又愧!”

再怎麼說也中了,鄒應龍高高興興報了喜,收拾行囊準備赴京,然而就在十二月他走到山西的時候,遇到了大地震,萬幸是他那晚上住在驛站裏,震起來的時候在院子裏倒洗腳水呢,回頭一看,房屋全垮塌了,他要是晚出來一步,或者早進去一步,那就被壓死在裏麵了。

即便如此,鄒應龍也被磚石給擊中了頭,砸地頭破血流,昏了半天才醒,之後延醫問藥,養了二十多天的傷,才重新上路,趕來京城。

而且這還不算完,因為在地震中,鄒應龍僥幸沒被砸中,但他的考袋落在了屋子裏,被掩埋在廢墟之下,那裏頭是報名表、戶籍、考試成績之類的東西,沒了這東西那是考不了的,他便瘋了一樣去挖,一個人沒挖出來,把身上全部的銀兩花出去,雇人給他挖,最後把自己的衣服都當了,才算讓人把他的考袋挖了出來。

這家夥提到這事,簡直是傷心欲落淚:“一路上全是難民,我混在難民隊伍裏,跟著他們一路上乞討,還領了官府的救濟粥,才一路混到了京城。”

然後到了京城,卻被攔在了永定門外,鄒應龍差一點真把自己當成了難民,還跟著難民隊伍修築寺廟去了,最後突然想起來自己是個舉子,方才出示了證件,被放進了城裏。

陳惇隻見他果然是又黑又瘦,額頭上還貼著一塊膏藥,又見他灰心喪氣,目光呆滯,估計他親曆地震,出現了創後應激反應,需要調節一下心理,就好言開導了幾番,總算將他說得略有了神采。

“你這坎坷經曆,都可以寫成一本了,”陳惇故意道:“幹脆讓人以你為主人公,寫一本《趕考奇遇記》,估計肯定要賣脫銷。”

鄒應龍搖頭苦笑道:“我算是看透了世事無常,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說沒就沒了,何苦來哉?”

陳惇一聽這可不正常,這是要落了頭發遁入空門的節奏啊,便道:“說沒了就沒了,所以人生短暫又寶貴,要把有限的人生投入到無限的事業中去,施展抱負,濟世安民,為生民立命啊。”

陳惇將他落在大槐樹底下坐下,拉著他回憶當初私人砥礪文章,相約求取功名的一幕,當初四人同寢,相互投契,還是鄒應龍提出結社,但後來見林潤臉色不對,方才知道在福建那裏,十分盛行什麼“契兄契弟”,那就是兩個男子性喜龍陽,方才分桃斷袖,結為“兄弟”,眾人一聽頓時心有餘悸,紛紛作罷。

不過他們的誌向和抱負都不曾改變,那就是麵對如今的國事多難,內有奸臣秉政,外有俺答倭寇,生靈塗炭,百姓困頓,書生憂國如焚,誓要還大明朗朗乾坤。

鄒應龍被他幾番開導,總算恢複了心誌,不過他倆個光顧著說話,卻沒發現其他考生都紛紛散去了,原來天色已黑,負責報名的小吏讓他們回去,明天早上再過來繼續報名。

五千個報名的考生今天一整天才過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考生白白挨凍了一天,牢騷滿滿。隻等到這小吏出來,通知了明天哪些個省份報名,眾人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