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依舊沒名字(1 / 3)

嘉靖三十五年正月,專心在浙江會館中複習經書準備會試的陳惇聽到了會館之外的喧鬧之聲,他以為是去金台遊玩的諸大綬他們回來了,沒想到吳兌推門而入,拉起他就往外麵跑:“你看,陝西的流民!”

浙江會館的大門已經被堵住了,陳惇爬到二樓,踩到凳子上探頭往外麵看。

透過重重身影,陳惇看到了一個跪在地上不停磕頭的男人,身上穿著破破爛爛的棉襖,頭上綁著的草繩,身旁的扁擔筐裏頭裝著兩個黑乎乎的娃娃,哭得像貓叫一般。

這是地震後的災民!地震之後,房屋俱毀,沒了活路,自然是要上京乞討的。難得他們一路堅持下來,竟真讓他們走到了天子腳下。

京城的人們哪能看得下這樣的一幕,紛紛拿出了自己家裏的吃食,有的婦人還煮了雞子一口一口喂給兩個餓的都不會叫喚的娃娃,會館的掌櫃還覺得這些人挺可憐,任由其在店鋪的門房裏,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進入京城的災民越來越多,七八天之後,連會館門前的胡同,都塞滿了人。

很快京城的百姓對這些失去家園的災民是想可憐也可憐不過來了,順天府尹看到這數萬的災民,焦頭爛額,流民進京,管束不力,是要造成大麻煩的,於是他便上奏,將全部遷到外城去,不許其進入內城。

於是永定門成了安置災民的地方,永定門即外七門中最大的城門,是從南部進入北京的通道。當初太宗皇帝營建北京的時候,北京城的平麵輪廓呈正方形,隻有9座城門。城市中軸線南起正陽門,貫穿皇宮,北抵鍾樓。

那時候國勢強盛,太宗對蒙古部族采取攻勢,曾五次率軍北征,北京的安全一點也沒有問題,然而後來大明實力衰落,被蒙古軍隊兵臨城下,尤其是庚戌之變,俺答率軍打到了京城腳下,沒有任何保護的京郊百姓,竟被俺答擄走數萬之多,遂有官員建議在北京城外圍增建一圈周長約80裏的外城,以策安全。

增建外城工程於嘉靖三十二年開始,由於當時南郊(即正陽門外)比較繁華,又有皇家祭壇天壇和先農壇,所以外城先由南線築起。但是開工不久,就因資金不足,難以為繼。無奈之中,嘉靖帝派嚴嵩去想辦法。

嚴嵩去工程現場溜達了一圈,還真想出一條雖不高明但可以對付的“妙計”,即隻築南線城牆,其他三麵待日後有錢時再說。南線城牆長度,也由原計劃的20裏縮減為13裏,其東、西兩端,向北彎折,與內城的東南、西南兩座角樓會合。而這外城到現在建了三年了,也隻不過建了六裏路,還被地震震垮了一半。

六裏的城牆損失慘重,原因很簡單,這工程質量太差,那磚石木料都是空心的,至於銀子進了誰的腰包,那顯而易見,因為彼時乃至現在的工部侍郎都是趙文華。

既然關閉了永定門,流民們就聚集在永定門外麵,在官道兩旁有設立的粥棚,每日自有官吏們出城施粥。但是粥的數量有限,有些災民們幾天下來根本分不到粥,吃不到粥就會餓死,沒人會管。

而且如今是正月,災民們拚著一股力氣走到了京城,可是卻很有可能凍死在城下。冬日裏沒有衣物保暖,災民們就會得傷寒。大家越冷就越會抱在一起相互取暖,到最後隻要一個不小心患了傷寒,立馬就會病倒一片。

這個時候的傷寒是很厲害的,而且根本沒有足夠的醫生和藥材。

這是一個無比寒冷的冬天。

當陳惇攀上永定門城樓往下看去,眼前的一切讓他懷疑自己是否看到了人間地獄之景,隻見難民們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還不停地向城樓上的守軍磕頭跪拜,希望能大發慈悲打開城門。所有人都衣不蔽體,骨瘦嶙峋;甚至還有兩三歲的孩子,被大人裹在懷裏,目光呆滯地打量著自己。

就在陳惇的眼皮下,有一個婦人倒下去,四周的難民一擁而上,把她的衣裳扒光了,隻留一具枯瘦的蜷縮在一起的身體,被大喇喇地扔到草堆裏,很快就變得青紫了。

還有一個老婦人看到這一幕,忽然把懷裏的孩子舉到頭頂上,淒厲地嚎起來,這嚎叫引得所有難民也同聲悲號起來,看著哀鴻遍野的難民們,誰人能不動容,那守城的兵馬指揮忍不住道:“打開……”

還沒說完,身邊卻又一道深沉洪亮的聲音響起:“北平九門,不能擅開。擅開者論死,擅入者族誅!”

原來是錦衣衛大都督陸炳親身駕臨了,陳惇走過去,道:“大都督。”

陸炳看了一眼他,然後道:“災民情況如何?”

兵馬指揮道:“僅僅施粥,不能活災民,這兩日又有突發病,確定是傷寒還是疫症……”

陸炳就道:“之所以不讓災民進入內城,就是防止疫症,本督從太學借來了油布、棉被,還有炭火,趕快發下去。”

他這邊吩咐完了,方才招來陳惇,道:“你不在會館裏好好複習,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陳惇深吸了一口氣:“災民慘嚎之聲,聲聲入耳,哪裏還能安心讀書呢?”

“你就算是想要事事關心,這事情你也關心不了,”陸炳就道:“還是好好備考,我聽說你是浙江的頭名解元?名聲雖然響亮,但會試是要和天下舉子們爭雄,江蘇、廣西、福建的考生,實力可不弱。”

他和陳惇並肩走下城樓,陸炳忽然又道:“今年的會試考官,是徐階。”

陳惇啊了一聲,“不是說是賈應春嗎?”

“換人了,”陸炳也不詳盡地說,隻道:“你自己多看看丁未科那一科的卷子,尤其是丁未狀元李春芳的文章。”

丁未科就是嘉靖二十六年的會試恩科,也是徐階做考官,從那一屆自然能看出徐階的喜惡來。

陳惇暗道這一科若是能中,那毫無疑問徐階就是自己的座師了。在這個座師和學生密不可分榮辱與共的年代,這倒是個很不錯的事情。畢竟他知道,徐階可是笑到最後的人生贏家。

七八個錦衣衛站在城樓上,開始向下麵拋灑東西。小布袋子裏裝的是用黑豆、粟米和芝麻研磨炒熟的細粉,弄成羊腸一樣的形狀,生吃起來噎人的很。但對災民來說,這些東西已經是難得能果腹的食物了。

“大都督,”陳惇道:“朝廷有何賑災之策?總不是一直這樣坐視災民凍餓,而每日僅僅是施粥吧?”

沿著永定門的城牆根下,一眼望不到邊的是難民的草棚子,這哪裏大明朝的都城?這簡直就是難民營,不能怪陳惇見識少,在他的印象中,倭寇蹂躪劫掠而去的景象,也不比眼前更駭人。

“朝廷大臣都沒有良策,”陸炳好笑道:“難道你有辦法,我倒是聽聽,你對這賑濟,有什麼辦法?”

陳惇就道:“縱觀曆代的扶貧賑災,賑濟包括糧賑、錢賑、物賑、粥賑和工賑,所采取的措施主要有減賦、免征、平糶、賑濟、借貸、安輯、撫恤等。即減免稅收,在災年平價調撥賣出糧食,由國家出借錢、糧、種子等物給災民並於秋成繳還;恤孤貧、養幼孤……對於流民安置,則以工代賑。”

“你說的這些辦法,朝廷都決策過了。”陸炳就道。

“那以工代賑呢?”陳惇道:“這麼多流民,怎麼不讓他們參加工程建設?”

“你以為朝中的大臣都是吃幹飯的,想不到以工代賑?”陸炳道:“修學、浚河、築堤,這些工程都已經完成,不需要民夫了。”

通惠河的工程已經完畢,宮牆也不能讓這些流民去修,陳惇就指著永定門的城垣道:“……這城牆可以修啊。”

“是可以修,但是要銀子,”陸炳道:“原本就打算等江南的厘金收上來,就撥出三十萬兩來,寓賑於工,每人每天發放二升米,或者賑銀二分,二十天更換一批,便可以以修牆度日。”

“厘金什麼時候能解送到京城?”陳惇就問道。

“快了,前者趙文華將在浙江、江蘇二省所受厘金的賬目送到了京城,”陸炳道:“一共七十萬兩銀子,足夠發放賑銀了。”

“七十萬兩?”陳惇一愣。

怎麼可能隻有七十萬兩!他曾經粗略統計了一下興盛昌收購和持股的產業,所交厘金都有十萬兩左右,整個蘇州的厘金數額應該在三十萬之間,難道蘇州一個府就占了厘金數額的一半?

陳惇當初提議的宮中出中官,都察院出禦史,戶部出官員,三方互相監督的辦法還是沒有避免貪賄,趙文華這家夥,真是對得起老百姓給他取的“銀山巡撫”的稱號啊!

顯然陳惇是要辜負了陸炳的期望了,他可沒有聽陸炳的話,安心留在會館之內,而是仔細觀察了永定門六裏城垣。

永定門城樓不是單一的建築,而是一組建築,除城樓之外尚有箭樓、甕城、城牆與護城河。永定門西側有一座小小的廟宇,占地不過十幾丈,房屋不過二十多間,裏頭僧人也隻有十五六個,有泥像伽藍一尊,鐵香爐一個,鐵鍾一口,石碑三座。

陳惇進入寺廟裏一看,發現裏麵全都是難民,僧人們把自己的房間都讓出來安置難民,但條件有限,因為他們這個伽藍寺實在是香火不旺,僧人們自己也過得窘迫。

陳惇見到佛寺的住持,跟說:“現在是饑饉災荒的年歲,工價是最低的時候,你們可以大興土木,好好地修繕寺院。”

這住持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和尚,名叫五覺,聞言很是不解:“我們養活自己都困難,哪裏來錢去大興土木呢?”

陳惇就笑道:“如果你們答應擴建寺院的時候雇傭難民幹活,我就可以給你們籌來香火錢。”

嘉靖三十五年正月初一,全國各地的舉人都陸陸續續趕來了京城,這些都是經過層層選拔,新舊並列的舉人,有去年秋闈新勝的新舉人,也有嘉靖二年就中了秋闈卻蹉跎整整三十三年不中進士的老舉人,大家一起齊聚京城準備參加三年一度的禮部會試,五千名考生爭奪三百名進士名額,倒讓茶館裏說書的蹦出一個不倫不類的詞來形容: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