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學校,正如預料中的一樣,昨天的事已經吵得沸沸揚揚。老師們召開了緊急教員會議,因而第一節課改成了自習。

“這事會牽扯到學校一方的責任問題,所以那些家夥也拚了命了。”

同班的萬事通笹本說。

“這種事本來應該是可以杜絕的。既然校規裏已經禁止了學生到樓頂上去,那就該把事情做徹底,找個人來巡視一下什麼的。眾人肯定會這麼說的。”

笹本就仿佛是在詢問我的看法一般,盯著我,我什麼也沒說。

聊著聊著,話題扯到了洋子身上。女生們說這事給她的打擊估計挺大的,男生們則說行原這家夥可真是幹了件蠢事,反應個個不同。

下了第一節課,我立刻爬上了通往樓頂的樓梯。我想看看當時達也是從什麼地方,又是怎麼掉下去的。但樓梯盡頭的門上,卻已牢牢地上了鎖。倒也算是在亡羊補牢吧。對學校的這種馬虎勁兒,我隻覺得很可笑,卻再也生不起氣來。

我狠狠地踹了大門一腳,剛開始下樓,就聽有人正從樓下往上爬。是個我曾經見過的女生。記得她應該是個高二的學生,和達也同是英語對話俱樂部的成員。

“門鎖著。”

聽到我從樓上說話,低著頭的她就像是痙攣似的身子一震,原地站住。抬頭看到我,她的嘴微微半張了開來。

“來祭奠達也的嗎?”

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我看到她的右手裏握著束花。潔白樸素,但我卻不知道那花叫什麼名字。

她把花束藏在身後,站在原地一言不發。我心想,這女孩的眼睛真是又黑又大。

“我去找老師商量商量,讓他們放我上樓頂去。要不,你陪我一塊兒去吧。”

她往後退開,靠在牆邊。

“我……我還是不去了。”

說完,她便轉身衝下了樓梯。空氣中還殘留著白色花朵的淡淡幽香。

從第二節課起,課堂恢複了之前的安排,但是卻沒有哪位老師提前昨天的事。或許是因為教員會議裏已經特別叮囑過,讓他們別說廢話。

午休時間裏,我到對麵校舍三樓的高三一班的教室去了一趟。藤尾正坐在窗邊的座位上看書。

“你就是從這裏看到了吧?”

我兩眼望著相鄰的校舍,說道。因為達也墜樓的那棟校舍是三層建築,所以從這裏向上仰望一層樓的高度,就能看到樓頂。

“沒錯。當時我看到行原他就在這上邊兒。”

藤尾走到我身旁,用手一指。

“但從這位置的話……”

我望著藤尾所指的方向,說道。

“倒也確實可以看到護欄上的達也,但除此之外既便還有其他人在,也會被護欄擋住,沒法兒看到了啊。”

藤尾輕輕點頭,充滿自信地答道。

“按說倒也確實如此,可如果當時有人和他在一起的話,不是應該會露出頭來嗎?既然目前沒人出麵,那就說明當時周圍沒人。”

“嗯,的確如此……”

曖昧地回答過之後,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再次詳細地詢問了一遍達也墜樓時的狀況之後,我離開了教室。

走出教室,我繼續上樓。這棟校舍是四層建築,所以從四樓上望去的話,相鄰那棟三層校舍的樓頂應該就在側麵。

四樓上並沒有一般的教室,而是服裝裁剪室、音樂室、階梯教室和放映室。藤尾所在的高三一班教室的正上方是服裝裁剪室。這是一間女生上家庭課時使用的房間,學習西式和日式的服裝裁剪……估計如此。

稍稍猶豫了一下,我把手扶在了門上。門沒鎖。我向屋裏窺視了一下,緩步踏進屋中。自從念了高中之後,我就從來沒有進過這間屋子,心中不免有些緊張。

屋裏感覺要比普通教室寬敞一些,牆上掛著各式各樣的西服和和服的畫,並排放著幾張很大的桌子。桌子配有大小合適的抽屜。

我大跨步地橫穿過教室,走到窗旁。窗邊放著縫紉機和穿衣鏡,但這些東西全都與我無關。

拉開窗簾,刺眼的陽光照進屋裏。我不由得皺起眉頭,眯起了眼睛。

用手掌擋住陽光,往窗外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相鄰校舍的樓頂就在眼前。如果當時這裏有人的話,那麼應該沒有誰能比在這裏的人看得更清楚了。

我仔細審視了頂樓的每一個角落,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它依舊還是往日那片沒有半點長處的混凝土空地。

達也墜樓那棟校舍的對麵,還有一棟三層高的校舍。也就是說,從這裏可以看到兩棟校舍的樓頂。

——如果有機會的話,最好能到對麵去看看。

心裏這樣想著,我拉上了窗簾。

五六節課上,我一直在發呆。說是發呆,心裏卻也並非什麼都沒想。達也的死因令我想破了腦袋,但還是找不出半點頭緒來,最後還是等於在發呆。

下了第六節課,班主任井本通知說達也的葬禮將在明天舉行,預計應該是全員出席。雖然這麼做是為了表示與達也之間的友情,但他似乎並沒有考慮到還有些人與達也基本沒有什麼交往。

除此之外,他還通知說,上次期中考試的成績已經貼出來了,而大夥兒對這件事的興趣似乎要更濃一些。

剛走出教室,我就遇上了洋子。或是“遇上”這句話用的並不貼切。她似乎是在有意等我。

“送我回家吧,阿良。”

洋子並沒有看我,而是盯著腳下說道。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

“行……”

說完,我便邁開了腳步。我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說些什麼。洋子毫不猶豫地緊跟在我身後。

路上,我們從教員室門前走過。教員室門旁有塊告示欄,周圍聚集著二三十名學生。似乎是發表了上次期中考試的成績。雖然我對這事並沒有多大的興趣,但因為個頭兒較高,所以就瞄了一眼自己能看到的那塊。從第一到第五,就隻是那些經常出現的家夥稍稍調換了一下位置。其中也有藤尾,不愧是他。

找找我的名字,發現正好排在第十。相隔兩名之後,是洋子的名字。達也則排在第十九。

“這也是阿達的名字最後一次出現了吧。”

洋子說話的時候麵帶寂寥,幸好並不悲戚。

與昨天一樣,我和洋子兩人推著自行車回家。一開始,我們討論了一下有關期中考試的問題。洋子說,“阿良你可真厲害,最終還是擠進前十了啊。”

聽她說完,我就隻回答了一句“僥幸罷了”。

交談到此結束,但我的心裏卻不禁為自己成績的提升感到驚訝。考高中時發奮努力才趕上的末班車,所以剛入學的時候成績處在相當靠後的位置,而到了高二的後半學年,我的成績便開始飛速地提升。其原因卻不甚明了。另一方麵,達也和洋子則從高一時起就一直保持著較為靠前的排名。隻不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連他們倆,也很難躋身前十。因此,這次我能排到第十,或許也確實擔當得起“厲害”這兩字。

其後,洋子又說了些她所在的體操部的事,問了我一些有關足球部的情況。我感覺她似乎是在有意尋找話題。

“阿達他為什麼沒有踢球了呢?”

她忽然問,“念初中的時候,他不是還經常和阿良你一塊兒踢球的嗎?”

“不清楚啊……”

我的回答有些曖昧。

和洋子一道並肩前行,我回想起了小學時代的事。當時,與洋子並肩而行的人肯定是達也。晴天的時候兩人手牽著手,下雨的日子裏,兩把傘也會相互靠攏。他們兩人之間就連像頭發那麼細的縫隙都沒有,就更別提能夠容得下我的餘地了。但此刻,也她並肩而行的人卻是我。把我們兩人聯係到一起的人已經不在了。而明天,就是那人的葬禮。

沉默了一陣,我提起了今天我上服裝裁剪室去的事。洋子興趣頗濃地問。

“裁決室裏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啥,我隻是到那屋裏去看看相鄰的樓頂而已,不過卻沒什麼收獲。”

我說完,洋子簡短地應了一聲。

之後,我又和她講了我在第一節課後的休息時間裏跑去樓頂上,在那裏遇到了個高二女生的事。我剛說出對方似乎和達也同在英語對話小組,洋子便知道是誰了。

“嗯,肯定是笠井同學啦。”

“笠井?”

“笠井美代子。好像是在高二八班的吧。”

“知道的可真夠詳細的啊。”

“這個嘛……”洋子稍稍猶豫了一下,“因為我是聽阿達說的。聽說她還曾經給阿達寫過情書。”

“情書?”

我重複了一遍。這話聽起來總有種過時的感覺。

“那達也當時是怎麼處理的呢?”

“不清楚……也不知道他當時是怎麼拒絕的。”

洋子說,總之當時達也也拒絕了笠本。

如果達也沒死的話,或許這事將會成為一件令人開心的話題。我會逗她說感覺她身上有股子醋味兒,而她也會努力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來。然而,今天我們兩人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笑容,再怎麼幽默滑稽的事,聽起來都跟安魂曲一樣。

“對了。”

我把刑警認為達也可能是自殺的事告訴洋子,問她是怎麼看的。她想了一會兒,回答說不知道。這回答讓我感覺有些意外。

“我還以為你會說,他是絕對不會這麼做的呢。”

“絕對……我怎麼可能說得出這種話來?”

“可是……”

你們不是戀人嗎——話說了一半,我便再沒往下說了。因為這樣說的話,感覺自己似乎挺淒慘的。

翌日的葬禮上大雨滂沱。四十多名學生撐著傘聚集在一起,狹窄的道路立刻變得擁擠不堪。

我是第五個上香的。前往靈前的路旁,我看到了達也的父母。小時候,他們曾經關照過我。幾天沒見,他們仿佛便已老了十歲。

“謝謝。”

從達也母親麵前路過時,她輕聲對我說。那聲音聽起來比蚊子叫還小。

佛壇上,照片裏達也那張就像接受過整容手術一樣白皙的臉龐上洋溢著笑容。我照之前老媽教我的步驟上過香,把雙手合在一起。

沒有任何的感應。

我想問達也的就隻有一件事——你怎麼會死了。然而即便將兩手合在一起,我的心裏也沒有半點的感應。果然,人死魂在這類的話,純粹就隻是在瞎扯。盡管效率已經算得上很不錯了,但等全班所有人都上過香之後,其中也有洋子的身影。洋子看起來鎮定自若,淡淡地上完香之後便離開了。她似乎和大叔們交談了幾句,表情也很平靜。

看到洋子,達也的父母似乎再次悲由心生。之前或許他們還打算讓洋子做兒媳婦呢。

“這種葬禮,真是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上香歸來,剛一看到我,洋子便開口說道。

“對死者而言的確如此,但葬禮其實是辦給活人看的。”

聽我這麼一說,她一臉複雜的表情,點頭說了句“是啊”。

這時候,有人從身後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一看,隻見藤尾一臉乖巧地站在我身後。

“藤尾你也來了啊?”

他微微一笑,“也算得上是緣分吧。”

“對了,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事?”

“其實,當時還有其他人看到了達也墜樓的瞬間。而且那人看的角度還跟我有些不同。”

“哦……”

“這事兒有點意思吧?”

“那人是誰?”

聽我這麼一問,藤尾故意壓低嗓門,說是幾個念高一的女生。

“高一?”

“沒錯。我聽傳聞說,與行原墜樓的那棟樓相鄰的頂樓上,總有群人在那裏打排球。如果出事那天她們也在的話,很可能會看到。”

“既然如此那她們應該會出麵作證的啊?”

“不會的。因為學校裏禁止上樓頂,而她們卻在那裏打球。”

確實有這種可能。或許她們覺得要是為此遭到嗬斥的話,那就虧大了。

“那你認識她們嗎?還是說,隻知道是些念高一的女生?”

藤尾回答說不認識。

“不過我覺得要找到她們也不難。放學之後,她們肯定會另找地方打球的。高一的女生就是這樣的。”

“說的也是。”

我點了點頭。

上完香之後,大部分的同學都回去了,而我和洋子則一直留到了出棺。大雨之中,達也的身體被人抬出了家門。背景也好,眾人的衣著和表情也好,全都隻剩下黑白灰三種顏色,我感覺自己仿佛是在看一場老電影,而且電影的膠片上劃痕累累。

“拜拜。”

洋子在我身旁喃喃低語。

4

第二天放學後,我換上足球球服,回想著藤尾所說的話,在校園裏來回轉悠。在樓頂打排球的那些女生肯定換到其他地方去了。她們找的地方,肯定是處圍成圈墊球或者不留神把球打飛都不會影響其他人的地方。

在圖書館後邊的空地上,我發現了貌似她們的一群人。雖然距離學校的圍牆很近,但看起來她們的球技也還沒有差勁到會把球給打出圍牆的地步。我緩緩向她們走去。

那群女生總共有六個人。幸運的是,以前我曾經在小組後輩的介紹下,認識她們當中的一個,記得似乎是叫廣美。

目光與我相撞,她似乎吃了一驚,但旋即便又展露出了笑容。她和同伴們說一聲,離開圈子,略帶羞澀地向我小跑過來。

我開口先問她說是不是曾經到樓頂上去打過球,她伸了下舌頭,承認曾經去過。

“學長,你可別說出去啊。要是這事兒傳出去了,那可就麻煩了。”

“這我知道。話說回來,既然你們每天都上樓頂打球,那應該看到那天的墜樓事件吧?”

廣美四下張望了一番,用手捂住嘴,悄聲說。

“確實看到了。當時還嚇了我們一跳呢。”

“然後呢?”

我精神一振,“能告訴我當時的情況嗎?”

“也沒什麼情況不情況……當時行原學長走上頂樓的角落裏之後就晃晃悠悠地掉了下去。”

“晃晃悠悠地啊……”

之前據藤尾說“感覺像是失去了平衡”,但相較之下,還是廣美的說法更加容易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