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巴甘的蝴蝶(4)(3 / 3)

從倉房木板的縫隙向外看。現在是初冬,雪在低窪處晾曬衣裳,莊稼被收走了,穀茬劃出長長的壟線;天變得淺藍,像被曬了一個夏天,有些脫色;狗在沒有莊稼的地裏慌慌張張地跑,追逐落在樹上的烏鴉;白霧隻有腳踝那麼高,像大地披了一件衣裳。

倉房很暖,雖然以後就會冷了。放上一個床,加上煤油燈、獵槍和一本辭典,就能安度悠閑的日子。倉門半開,看日影一點點拉長,門口的貓望著遠處猶疑不決。慢慢地,幹草的氣味鑽進衣服和人的身體裏,讓人清爽健壯、咳嗽響亮;肺裏的廢氣都被幹草攆跑,臉色因此紅潤。

我想象,舅舅倉房的幹草裏藏著一本日記,記著民初的事情,有多少大煙被土匪搶走,村裏的某某人實為某某人的私生子。而後從草堆裏找出一把毛瑟槍,克虜伯所造,已經鏽了,還有湖縐手帕裹著的一綹女人的頭發,以及地圖、鼻煙壺和掏耳勺;把倉房的門用力一關,上麵掉下一函王爺清朝呈蒙藏院的密劄。

然而,這多不可能。幹草是昭日格圖舅舅和我芟割的,還有朝魯。我們在西窪地芟草的時候,馬車一側的軲轆陷進田鼠洞裏,翻了,使朝魯的腦袋縫了六針。在放幹草之前,倉房堆著鐵犁、馬鞍和朝魯結婚用的組合家具。

去年,我在巴林右旗的查幹沐淪村住了一個秋天。

甘丹寺的燕子

燕子,挺著白色的胸脯,在雨前凝止的空氣中滑翔,離地麵越來越低。豔陽天,它們不知在哪裏。

燕子,驕傲又輕盈,恰是少女的特征。在烏蘭烏德(布裏亞特共和國首都),我見到一隻通靈的燕子。雖然有人說燕子全都通靈性,但這隻燕子有故事。

甘丹寺在烏蘭烏德郊區,寺旁密生黃皮的樟子鬆,夕陽從樹縫射入,它們披掛黃金的流蘇,倚靠黃綠兩色的廟宇琉璃瓦,真是脫俗。

“如果你秋天到這裏來,”住持強丹巴說,“樹林像包上了金箔。再往後,白雪蓋在上麵更好看。”

第二次進廟是錄一首梵唄。布裏亞特蒙古語的喇嘛唱誦,述說人行善得到的從第一到第八十一種好處,生動甚至風趣;多聲部,石磬伴奏,和聲跟樟子鬆的香氣好像有神秘聯係。

大殿上,高大的佛菩薩像從西藏和印度運來,無數銅碗燃亮酥油燈。

強丹巴看一眼手表,“一會兒誦大悲咒,燕子就來了。”

“燕子聽經?”

“對。”強丹巴說,“這個燕子不是每天來,初一、十五肯定來,有時住在殿裏。村民把家裏的酥油燈送進廟裏,燕子給他們點燈。”

“點燈?”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看,這是燈,燈芯在這兒,對吧?村裏人把燈放在佛前,喇嘛用火柴把它點著,對吧?”

“對。”

“這時候燕子從梁上飛下來,喙在這個燈的火上啄一下,放在那燈上,火上有油。特別快,不快就燒著燕子了。酥油燈就點著了,可好了。”

身披絳紅大氅的喇嘛陸陸續續進殿,落座。

他說:“燕子該來了。我給它起名叫‘卓拉’,意思是佛燈開的花。你聽過大悲咒嗎?知道詞嗎?”

“聽過,”我扭捏一下,“記不住詞。”

“噢,沒關係。其中有一句詞燕子隨誦,一會兒你聽。”

螺號聲起,強丹巴領誦,眾喇嘛齊誦大悲咒。深渾的低音伴隨高低錯落的梵語經文,聲音吐露無畏純真。每次聽聞,我悉有淚湧。經誦到第二句的時候,一隻燕子悄然飛落在梁上,俯首。我想起燕子隨誦一事,看,燕子中間好像張一下嘴,我分不清是那句。燕子在第二遍和第三遍誦經中都張一下嘴。

誦經結束後,強丹巴問:“聽到燕子念經了吧?”

我老實說:“沒聽到,它好像張一下嘴。”

“對的。大悲咒開始:南無,哈辣達奈,多辣亞耶,南無,窩力耶,婆盧揭帝,索波辣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安。”

強丹巴停下來,認真地說:“這是第十二句,安。這時候,燕子張嘴叫:安。”

“它懂經文?”

“懂。能說的就這一句。這隻燕子還救過我的命呢。”強丹巴說。

甘丹寺早先沒這麼好,隻有幾間舊僧舍。強丹巴自個兒在這兒修行。

他每誦大悲咒,燕子卓拉就飛來,他們從那個時候開始認識的。一天,強丹巴病了,躺了幾天幾夜。他要睡,枕邊的燕子啄他眼皮,怕他死了,不讓睡。後來,強丹巴把僧衣剪下一小條,寫上字,對燕子說:“卓拉,你可憐我,就把這個紅布條送到蓮花寺住持僧格的那裏。”燕子銜著布條飛走了。不久,蓮花寺的僧格騎馬來到,吃了僧格的藥,強丹巴病好了。

強丹巴說:“動物啊、草木啊,都有靈性。你用好念頭對它,它就對你好,這是常識。”

他說這是“常識”,我卻驚訝。我們說話的時候,燕子卓拉在梁上一直露著小腦袋聽。強丹巴看它,說:“我誦大悲咒,你注意聽第十二句。”

“南無,哈辣達奈……安。”

燕子張嘴出聲,像“啊”。真乃如此。誦畢,我問大悲咒經文是什麼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