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花束,火車汽笛,中間隔著溫柔的安加拉河。我幾乎要讚頌,這是意大利電影才有的浪漫。
火車駛遠,變小,姑娘舉花束的胳膊慢慢落下,黃狗衝火車叫個沒完,嫉妒。
我回到賓館,其實整整一天,腦子裏在還原這個場景。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在河邊又看到此景。不同的是,第三天姑娘換了一條天藍色的裙子。
我原本想登上高崖,路很遠。高崖是凸凹的頁岩,像中國人說的龍,越近河岸越高,姑娘在龍頭上。我在下麵仰望吧。
姑娘向火車揮動花束,汽笛回應。花束每天都不一樣,紫穗的莧草,橙色的秋蘿,菊花般的鐵線蓮。西伯利亞的野花太多了,采不完。
第三天,我邊走邊回頭看姑娘,竟走進羊群裏,嚇了一跳。一個圖瓦人趕著羊群來到河邊,他頭上包裹著義和團式的紅頭巾。我對他笑,他回笑。
我指指崖上的姑娘。
牧羊人:“唉,她是瞎子。”
“她不是每天向火車揮手嗎?”
“噢,”他瞥一眼,對我說,“開火車的是她相好,當兵的。我見過他們在一起。軍人,不一定哪天就走了。”
他用牧羊鞭指前麵:“你順著這條小道從崖下繞過去,在橋邊,就見到姑娘了,那是她必經之路。”
我來到橋邊,不知為什麼,心“砰砰”跳起來。想到她是盲人,安穩點兒。說著,姑娘走過來,手牽黃狗,手臂伸擋眼前的樹枝。她走得那麼驕傲,雙眼在眼窩裏閉著,臉上有笑意。我屏息,像儀仗隊員一樣挺直身子,怕她發現。姑娘走遠,紅底兒白花的裙子從草叢一路掃過。盲人向火車揮動花束,她怎麼采到那麼多好看的花呢?
早起,我跑到河邊,姑娘已經在崖上,穿一身白衣裙。時間到了,該死的車還沒來。
過了半個多小時,火車從地平線出現,是一列綠色的客車,不是黑皮貨車。車聲漸大,姑娘站起來揮動花束,這捧花比昨天更鮮豔。她揮動,不停地揮動,火車一聲不吭地跑遠。
姑娘站著,花束貼胸前,看不到她的臉。黃狗朝綠色的客車怒吠,像罵它忘恩負義。
西伯利亞的火車,不一定按時刻行駛,車次也不固定。那個當兵的如果不走,應該讓姑娘知道才好,這隻是我的想法。後麵兩天,綠客車天天開過來,不向花束鳴笛,姑娘在火車開走後站立很久。
離開克孜勒那天,別人午睡,我來到高崖上。這一塊青石姑娘坐過,下麵的青草依偎在她裙邊。地上,躺幾束枯萎的花束。我拿起一束,遲疑地向空曠的對岸搖一搖,沒回應,雲彩若無其事地堆積在對岸。搖動中,幹枯的花瓣灑落在青石上。
風
如果世上有一雙撫愛的巨手,那必是草原上透明的風。
風是草原自由的子孫,它追隨著馬群、草場、炊煙和歌唱的女人。在塞上,風的強勁會讓初來的人驚訝。倘若你坐在車裏,透過玻璃窗,會看到低伏的綠草像千萬條閃光的蛇在爬行,仿佛擁向一處渴飲的岸。這是風,然而藍天明淨無塵,陽光仍然直射下來,所有的雲都在天邊午睡。這是一場感受不到的嘩變。在風中,草葉筆直地向前衝去,你感到它們會像暴躁的油畫家的筆觸,一筆一筆,毫不猶疑,綠的邊緣帶著刺眼的白光。
風就是這樣撫愛著草葉。蒙古人的一切都在這些柔軟的草葉的推舉下變成久遠的生活。沒有草,就沒有蒙古包、勒勒車和木碗裏的糧食。因此“嘎達梅林”所回環禱唱的歌詞,其實隻有一句話:土地。每天,土地被風無數次地丈量過,然後傳到牧馬人的耳邊。
到了夏季,在流水一般的風裏,才會看到馬的俊美。馬群像飛矢一樣從眼前穿過時,尾鬃飄散如幟,好像係在馬身的白綢黑綢。而這樣的風中,竟看不到花朵搖擺,也許它們太矮了,隻是微微顫著,使勁張開五片或六片的花瓣。在風裏,姑娘的蒙古袍飄飄翻飛,仿佛有一隻手拽她去山那邊的草場。這時,會看出蒙古袍的美麗,由於風,它在蒼茫的草地上抖摟亮麗。而姑娘的腰身也像在水裏一般鮮明。
背手的老漢前傾著身子勉力行進,這是草原上最熟悉的身影。外人不明白在清和天氣,他走得何以如風中跋涉。風,透明的風吹在老漢臉上,似乎要把皺紋散開,把灰色的八撇胡子吹成小鳥的翅膀。
在這樣的風裏,河流仍然徐徐而流,隻是水麵碎了,反映不出對岸的柳樹。百靈鳥像子彈一樣“嗖”地射向天空,然後直上直下與風嬉戲,接著落在草叢裏歌唱。它們從來都是逆風而翔,歌聲傳得很遠。
幹 草
幹草堆積在倉房,像瓷器沉靜地放在花梨木的格子上。幹草在這裏呼吸、低語,氣味微甜而遙遠。
幹草通過回憶把泥土、河流與夏夜的故事講述了一遍,既幹淨,又質樸,而它自己慣常發出這麼一種甜味。像小米一樣淺黃的幹草,露出金子般閃亮褪去的黃色,如高級絲綢的質地。它發出的芳香,比青草隱逸。
我喜歡躺在倉房的幹草上,架著二郎腿,想各種奇怪的事情。幹草在身體下麵發出響動,比紙好聽。我想,我躺在多少青草上麵啊。那些青草在夏天颯颯起舞,開過上百朵的花兒。
可是在夏季,聞不到青草準確的味道——河水、羊糞甚至蛙鳴都混入空氣之中,青草的氣味成了細小的呼喊。而這裏,倉房裏傳出草的合唱,淡黃色富有光澤的和聲,還有弦樂。一絲絲不絕如縷的甜味,自然是小提琴的獨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