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麼認為嗎?”彼得勳爵聲音低沉地說,“如果你認為他是無辜的,那麼你為什麼要撒那麼多謊來掩護他呢?不是這樣的,瑪麗。你知道他在那裏——而且你也認為他是凶手。”

“不!”

“是的,”溫西說,用他沒受傷的那隻手抓住瑪麗想要縮回的手,“瑪麗,你想過你在做什麼嗎?你在做偽證,而且使傑拉爾德陷入危險。你做這些隻是為了庇護那個涉嫌殺了你愛人,而且幾乎要殺了你哥哥的人免於受審。”

“噢,”帕克痛苦地大喊,“這樣的訊問不合適。”

“別理他。”彼得說,“你認為你做的事是正確的嗎,瑪麗?”

女孩無助地看了他哥哥一兩分鍾。彼得搞怪地仰起頭,從繃帶下露出請求的眼神,終於化解了她一臉的倔強。

“我說實話。”瑪麗小姐說。

“好孩子,”彼得伸出一隻手,說,“我很抱歉,瑪麗。我知道你很喜歡那個家夥,我們也很欣賞你的決定。是真的。現在,我們開始吧。老樣子,帕克,你做筆記。”

“噢,我和喬治的一切事情要從幾年前說起。你那時在前線,彼得,但是我想他們應該都告訴你了——而且描述得非常不堪。”

“我們沒有這麼說,親愛的。”公爵夫人接腔,“我想我告訴彼得的是,我和你哥哥對我們看到的年輕人不滿意——不是特別滿意,如果你還記得的話。一個周末,家裏的人滿滿當當的,而他不請自坐。他似乎完全不管別人是否方便,隻在意他自己。而且你知道,親愛的,你曾經說過他對芒特威治爵士有些粗魯。”

“他隻是說了他想說的。”瑪麗說,“當然,芒特威治爵士不能理解現在的年輕人都習慣與長者討論事情,而不是對他們唯唯諾諾。喬治隻是說出了他的觀點,而芒特威治爵士卻認為他受到了冒犯、頂撞。”

“當然,”公爵夫人說,“但是,當你斷然否定一個人所說的一切事情,那麼這個人肯定會認為你是在反駁他。但是我記得我隻跟彼得說過戈伊爾斯先生不是特別有教養,而且表現得不是很獨立自主。”

“缺乏獨立性?”瑪麗瞪大眼睛問。

“是的,親愛的,我想是這樣的。你越經常想的東西,你就越能很好地表達出來,就像蒲柏[ 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英國詩人。]說的——或者其他什麼人?但是你表達得越糟糕,人們就把你想得越複雜——盡管這沒什麼新鮮的。就像勃朗寧[勃朗寧(Robert Browning,1812—1889),英國詩人。]或者其他那些古怪的玄學派詩人[ 指英國十七世紀以約翰·多恩((John Donne,1572—1631))為首的一派詩人。他們並不是一個有組織的文學團體,隻在詩歌風格上有共同點。首先使用“玄學派”這一名詞的是英國詩人、批評家德萊頓(John Dryden,1631—1700),他指出多恩這一派詩人太學究氣,他們用哲學辯論和說理的方式寫抒情詩,用詞怪僻晦澀,韻律不流暢。十八世紀英國批評家約翰遜(Samuel Johnson, 1709—1784)進一步分析了這一派的特點,指出“玄學派詩人都是學者”,他們的“才趣”在詩歌中的表現是“把截然不同的意象結合在一起,從外表絕不相似的事物中發現隱藏著的相似點”,“把最不倫不類的思想概念勉強地束縛在一起”。老公爵夫人就很有玄學派的風格,思維具有很強的跳躍性。]一樣,你永遠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意指他們的情婦或國教教堂,新郎或《聖經》——我不是說聖·奧古斯汀[ 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e,354—430),羅馬帝國衰落時期最偉大的神學家,曾經皈依過摩尼教。後文中傳教的那位奧古斯丁是指一位意大利僧侶。]——那個希波人,不是到這裏來傳教的那個人——當然我想他肯定也會很高興來。在那些日子裏,我想他們並沒有年度工作收入,教會提供的房屋裏麵肯定也沒備有茶水,因此他們與我們現在所謂的那些傳教士不同——他知道這些——你記得曼德拉草[ 出自約翰·多恩的詩歌《去,抓住一顆流星》(Go And Catch A Falling Star)。]嗎——或者那條你想要的黑色大狗?摩尼教徒,就是這個詞。他是誰?他是浮士德嗎?或者我把他跟歌劇裏的那個老人混為一談了?”

“好吧,不管怎樣,”瑪麗沒有停下來理清公爵夫人的這一連串想法,繼續說道,“雖然看起來讓人很絕望,但是喬治是我唯一擔心的人——現在仍舊是。或許你並沒有說很多關於他的事情,媽媽,但是傑拉爾德說了很多——可怕的事情。”

“是的,”公爵夫人說,“他說了他的想法。現在年輕人的做法,你知道。我承認,親愛的,這聽起來是有些粗魯。”

彼得咧嘴笑了一下,但是瑪麗沒有注意到,繼續說下去:

“喬治隻是沒錢。他把他所有的一切都投入到工會中去了,而且失去了在信息部的工作。他們發現他對外國社會主義黨人太過憐憫。這是非常不公平的。但是不管怎樣,我不能成為他的負擔。傑拉爾德太令人討厭了,他說如果我不送喬治走,就停掉我的零用錢。我照著他說的做了,當然這對我們並沒有什麼影響。媽媽確實做得更加體麵一些,她說如果喬治找到工作,她會幫助我們,但是,就像我說的,如果喬治找到工作,那麼我們就不需要幫助了。”

“但是,親愛的,我不能侮辱他,暗示他應該依靠嶽母過日子。”公爵夫人說。

“為什麼不能?”瑪麗說,“喬治不相信那些關於財產的老舊觀點。另外,如果這些財產給了我,那就是我的錢。我們認為男人和女人都是平等的。為什麼我們要認為財產多的那一位就可以把握家庭主動權?”

“簡直不能想象,親愛的。”公爵夫人說,“我不敢想象,可憐的戈伊爾斯先生可以一邊依靠不勞而獲的財產過日子,一邊卻說自己不相信繼承獲得的遺產。”

“這是謬論。”瑪麗含糊地說,“不管怎樣,”她又匆匆補充,“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然後,戰後,喬治去德國學習社會學和勞動學,這看起來沒有帶來一點兒改善。所以當丹尼斯·卡斯卡特出現的時候,我說我要嫁給他。”

“為什麼?”彼得問,“我從來沒聽說過你會喜歡這樣的人。我的意思是,就我所知,他是保守主義者,很有些交際手腕——噢,而且是很傳統、老式的人。可以說,我不認為你的想法跟普通人一樣。”

“不,他不在乎我是不是有別的想法。我讓他答應不讓他那些外交家和他的朋友來打擾我,他說不會;如果我不能適應他的生活,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然後我們會去巴黎定居,過我們自己的日子,不受打擾。做任何事情都比待在這裏好。嫁一個有自己的財產的人,開間雜貨店,看看馬球,與威爾士王子吃吃飯。所以我說我要嫁給丹尼斯,因為我不喜歡他,而且他也不喜歡我,我們可以各自相安無事地待著。我這樣做就是想獨立出來。”

“傑裏管著你的錢嗎?”

“噢,是的。他說丹尼斯不會很在意——我真希望傑拉爾德不要這麼庸俗,這麼無聊。維多利亞女王時代早期的方式——但是他說了,在喬治之後,他隻要保佑他的運氣不要變壞就行了。”

“把這個記下來,查爾斯。”溫西說。

“開始一切看起來都還不錯,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變得越來越壓抑。你知道,丹尼斯的身上出現一些讓人擔心的事情。他總是有所保留。我知道我想要一個人待著,但是——噢,不可思議!他是正確的。即使是倉促行事——但是這不經常發生——他也總是正確的。一個非凡的人。就像一部古怪的法國小說裏寫的一樣,彼得,非常可怕的奇才,但是絕對沒有感情。”

“查爾斯!”彼得說。

“呃?”

“這個很重要。你意識到這個的意義了嗎?”

“沒有。”

“沒關係,繼續,波莉。”

“我讓你頭疼了嗎?”

“疼得厲害,但是我喜歡。繼續。我不是正發芽的垂掛著熱病的露珠的小百合[ 出自濟慈的《無情的女妖》(La Belle Dame sans Merci: A Ballad),主題是講述男子被超自然的妖精所迷惑。詩文如下:

I see a lily on thy brow,

With anguish moist and fever dew,

And no thy cheeks a fading rose,

Fast withered too.],我隻是有點兒激動。你剛才講的這些太具有啟發性了,這件事情困擾了我一個星期。”

“真的!”瑪麗盯著彼得,臉上的最後一絲敵意也消失了,“我還以為你不會明白這部分呢。”

“老天!”彼得說,“為什麼不會?”

瑪麗搖搖頭。“我一直在與喬治通信,可是這個月初,忽然有一天他寫信告訴我他已經從德國回來了,而且在《霹靂報》找到一份工作——一份社會主義者周刊,你知道——最初每周的工資有四英鎊,問我能不能拋棄現有的一切,去跟他做一個老實巴交的工作婦女。他能在那裏給我找一份秘書的工作。那麼我的工作就是為他打打字,幫他把資料分分類。他想我們一周會賺六七英鎊,這些積攢起來也足夠我們過日子了。而且,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越來越害怕丹尼斯。所以我說我可以。但是我知道肯定會跟傑拉爾德大吵一架。而讓我覺得十分羞恥的是——婚期公布了,我那樣做,會引發很多話題,大家都會過來勸說我。然後丹尼斯可能會做極其可怕的事,讓傑拉爾德難受——他總是善於做這樣的事。因此我們決定最好是現在就跑,首先要結婚,這樣就可以避免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