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隻綠眼睛的貓
這裏有一條獵犬,
它將靈敏的鼻子貼在地麵上嗅聞、搜尋。
——《酒、狗、酒》
有的人認為早餐是一天中最好的一頓飯。精力不那麼充沛的人,則認為早餐是一天中最糟糕的一頓飯;而一周所有的早餐中,星期日的早餐無疑是最糟糕的一頓。
一群人聚集在裏德斯戴爾的早餐餐桌前。如果從他們的麵部表情來做判斷,沒有人會同意那頓早餐可以稱作甜蜜的茶點或者聖潔的至愛。餐桌前唯一看起來似乎既不生氣也不窘迫的人是尊敬的弗雷德裏克·阿巴斯諾特先生,他沉默地坐在那裏,一心一意地試圖將熏鯡魚的骨刺一下子全部挑出來。出現在公爵夫人餐桌上的這條普通的魚,暗示著這一家人正處於混亂狀態。
丹佛公爵夫人正在倒咖啡,這是她讓人感到不自在的習慣之一。吃早餐遲到了的人會因此而可悲地意識到自己的懶惰。這個有著優雅脖頸、修長身形的女人,會一絲不苟地打理自己的頭發,一絲不苟地照顧她的孩子。她一直都顯得從容不迫,從來沒有人看到她發過火,但是她會讓你充分地意識到她的憤怒。
陸軍上校馬奇班克斯及其夫人並肩坐在一起。他們倆長得並不出眾,相處時相敬如賓。馬奇班克斯夫人沒有表現出不悅,但是在公爵夫人麵前顯得稍稍有點兒窘迫,因為她無法表達她的傷心。如果你替一個人感到傷心,那麼你可以說“可憐的人兒”或者“可憐的家夥”。但是很明顯,你不能稱呼公爵夫人“可憐的人兒”,你不能恰當地表達對她的同情、憐憫。這個念頭使得馬奇班克斯夫人感到緊張。而上校是覺得既窘迫又憤怒——關於窘迫,是因為當這個屋子的主人因為謀殺罪名被拘捕的時候,你完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來打破屋子裏的沉默;而憤怒是模糊的、潛意識的,就像是受傷的動物的反應,因為這樣糟糕的事情將狩獵季節的歡樂氣氛驅散殆盡。
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不但顯得不悅,簡直有點兒憤怒了。還在少女時期,她就把“做什麼都要誠實”作為座右銘寫在了自己的記事本上。她總是認為將自己的精力集中在那些不好的事情上是完全錯誤的行為。即使到了中年,她仍舊下定決心要無視那些報紙新聞頭條,例如“克裏科伍一學校老師遭受攻擊”、“酗酒,死於一品脫烈酒”、“花七十五英鎊就可以獲得一吻”、“她叫他老公”這樣的新聞都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她說她完全不明白看到這樣的新聞會有什麼好處。她很後悔在公爵夫人缺席的情況下同意了裏德斯戴爾之行。她從來都不喜歡瑪麗小姐,認為她是讓人反感的現代獨立年輕女性的典型;另外,瑪麗小姐戰爭期間在倫敦做護理工作時曾經與布爾什維克主義者有過接觸,而這樣的事情對於上流社會來說,是有辱尊嚴的。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也完全不關心丹尼斯·卡斯卡特上尉,她一點兒也不喜歡外表英俊瀟灑的年輕人。當然,因為佩蒂格魯·羅賓遜先生想來裏德斯戴爾,佩蒂格魯夫人也隻能隨行。但是,她也不應該被牽扯進這樣不幸的事件中。
佩蒂格魯·羅賓遜先生也十分氣憤,原因很簡單,來自蘇格蘭場的偵探不接受他幫忙查看房子和地上的腳印的建議。一個在這樣的事情上富有經驗的人——佩蒂格魯·羅賓遜先生曾經是縣級地方法官——卻被排除在外,得聽從他人的安排。這個人不但長得比他矮,居然還命令他從花房裏出去,當時他正在那裏根據瑪麗的說法推想事件的整個過程。
這種憤怒和尷尬的氣氛,反而淡化了因為偵探在場而被強化了的悲傷氛圍。偵探是個十分年輕的人,身穿斜紋軟呢西服,挨著莫伯斯律師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吃著咖喱飯。偵探是星期五從倫敦趕來的,與巡官克雷克斯意見不一致。他已經阻止了這場審訊,如果這場審訊是公開進行的,那麼公爵就有可能避免被拘留。他非正式地扣押了這群不幸的人,因為他想重新審查每一個人,所以他們要困在一起度過這個讓人討厭的星期日了。在被證實了是彼得·溫西勳爵的一位好朋友之後,他的冒犯行為完美封頂,其結果就是他被安排在看守員的棚屋裏睡覺,早上到這裏吃早飯。
莫伯斯先生上了年紀,而且消化不好。他於星期四晚上迅速趕來了。他認為審訊過程極不妥當,他的委托人在那裏完全是一副不合作的態度。他將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試圖找到伊佩·比格斯先生,他整個周末都不見人影,而且沒有留下任何口信。莫伯斯先生正在吃一些幹的烤麵包,偵探喊了他一聲“先生”,然後將黃油遞給了他。偵探之前就贏得了莫伯斯先生的好感。
“有誰想去教堂嗎?”公爵夫人問。
“我和西奧多會去。”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說,“如果不麻煩,或許我們可以走著去,教堂離這裏並不遠。”
“大約有兩英裏半。”馬奇班克斯上校說。
佩蒂格魯·羅賓遜先生抬起頭,感激地看著他。
“當然你們可以坐車去,”公爵夫人說,“我自己也會去。”
“你自己嗎?” 弗雷迪先生問,“我說,你不介意被盯著看嗎?”
“是的,弗雷迪,這有什麼問題嗎?”公爵夫人問。
“噢,”弗雷迪先生說,“我的意思是,這裏到處都是社會黨人和衛理公會派教徒……”
“如果他們是衛理公會派教徒,他們就不會在教堂裏出現。”佩蒂魯格·羅賓遜夫人回答道。
“為什麼不會?”弗雷迪先生反駁道,“我敢打賭,如果有什麼熱鬧可看,他們肯定會去的。這麼說吧,葬禮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很大的樂子。”
“當然,”佩蒂魯格·羅賓遜夫人說,“每個人在這件事情上都負有責任,不管他的私人感覺如何——尤其在今天,人們如此散漫的時候。”
她說完瞥了一眼弗雷迪先生。
“噢,羅賓遜夫人,你不用顧慮我。”這個年輕人溫和地說,“我的意思是,如果那些討厭的家夥把事情弄得很不愉快,那麼大家不要責怪我。”
“什麼人想責怪你,弗雷迪?”公爵夫人問。
“我隻是這麼說說。”弗雷迪先生說。
“莫伯斯先生,您怎麼想?”夫人問道。
“我想,”律師說,同時小心翼翼地攪拌著自己的咖啡,“您的想法是極好的,這也會讓您保持良好的聲譽,親愛的夫人,但是阿巴斯諾特先生對您可能會引來——呃——不愉快的公眾關注的顧慮也是對的。呃——我自己也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但是我不認為我們的信仰會要求我們在這種悲傷的情況下仍然出去惹人注意。”
帕克先生想起了墨爾本勳爵的一句格言。
“但是,”馬奇班克斯夫人說,“就像海倫剛才說的,這有什麼問題嗎?沒有任何人做過什麼丟臉的事情,這裏有一個愚蠢的誤解。我不明白為什麼想去教堂的人不能去教堂。”
“當然不是這樣,當然不是這樣,親愛的。”上校熱心地說,“我們可以這樣去,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大大方方地進去,在布道之前出來。我認為這是一件好事,不管怎樣,這向大家表明了我們完全相信老丹佛不會做那樣的事情。”
“親愛的,你忘啦,”他妻子回答道,“我答應過瑪麗在家裏陪她的,這個可憐的孩子。”
“當然,當然——我怎麼這麼蠢,她現在怎樣了?”
“可憐的孩子,她昨天晚上幾乎沒有合眼,”公爵夫人說,“或許早上她可以稍微睡一會兒。這真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說不定可以因禍得福呢。”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說。
“親愛的!”她丈夫緊張地接了一句。
“很想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收到伊佩先生的消息。”馬奇班克斯上校趕緊轉換話題。
“是啊,”莫伯斯先生嘟囔著,“我還指望著他能對公爵產生影響呢。”
“當然,”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說,“他必須說實話——為了大家著想。他必須說出他當時在外麵都做了什麼;如果不說,那麼他肯定是發現了什麼。哎呀,偵探不都是這麼想的嗎?”
“他們幹的就是讓人不領情的苦差事。”帕克先生突然插了一句。他好久都沒說話了,他的聲音嚇了大家一跳。
“噢,”馬奇班克斯先生說,“我希望你能立刻收回這句話,帕克先生。或許這句話會讓真正的謀殺者——罪犯藏在暗處伺機而動。”
“不一定,”帕克先生說,“但是我會盡力把他抓住的。另外,”他咧嘴一笑,繼續說道,“在這件事情上或許我會獲得一些幫助。”
“誰會幫助你?”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問。
“她的小叔子。”
“彼得?”公爵夫人說。“帕克先生在哄著大家玩嗎?”她又加了一句。
“不,當然不是。”帕克先生說,“溫西如果不是懶惰的話,會是英國最棒的偵探之一,隻是我們常常找不到他。”
“我已經給阿雅克修[阿雅克修(Ajaccio),法國南科西嘉省首府。]發了電報——是留局待領電報,”莫伯斯先生說,“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去那裏。他臨走之前沒說什麼時候回英國。”
“這個奇怪的家夥,”弗雷迪直率地說,“但是,他會回來的吧?我的意思是,如果老丹佛出了什麼事,你看,他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對吧?”
這段話之後就是一片可怕的沉默,直到一陣手杖點擊地麵的哢嗒聲清晰地傳來。
“我想,是彼得回來了。”公爵夫人說。
門被輕快地打開了。
“大家早上好啊,”進來的人愉快地喊道,“大家好嗎?你好,海倫!上校,你去年九月欠我的二先令六便士到現在還沒還呢。早上好,馬奇班克斯夫人!早上好,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噢,莫伯斯先生,您不覺得這種天氣真是糟糕透頂嗎?弗雷迪,坐著,不用站起來,給你帶來麻煩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啦。帕克,老家夥,你是多麼值得信賴的家夥啊!總是現身於麻煩中對大家負責,就像是好用的萬金油。我說,大家都吃完了嗎?原想早點兒起床的,但是我睡得呼呼的,以至於本特都沒有勇氣把我叫醒。我本來打算昨天夜裏就來打擾你們的,我們淩晨兩點才到達,但是我想如果我這樣做,你們肯定不會歡迎我的。呃,你說什麼,上校?從法國飛往英國的維多利亞航班——從倫敦東北部到諾薩勒頓[諾薩勒頓(Northallerton),英國英格蘭北部城鎮,北約克郡的首府。]——餘下的這段路該死的難走,而且輪胎還被紮破了。‘貴族之家’的床鋪該死的不舒服。我想我是不是還能幸運地吃到這裏最後的一根香腸。什麼?在一個傳統的英國家庭裏,周末的早餐桌上居然沒有香腸?上帝保佑,這個世界怎麼了,呃,上校?我說,海倫,傑拉爾德在做什麼?你居然讓他自己待著,你知道他經常會搞點兒惡作劇。呃,大家怎麼了?咖喱?噢,謝謝!老家夥。不要這麼小氣嘛,我已經連著趕了三天的路了。弗雷迪,把麵包遞給我。請原諒,馬奇班克斯夫人?噢,是的,科西嘉島真是讓人著迷——腰帶中別著短刀的黑眼睛的年輕小夥子,令人快樂的漂亮小姑娘。每到一個地方,老本特經常會喜歡上一個小旅館的老板的女兒,你知道,他是個非常容易動感情的人。你們從來沒想過,對吧?啊,老天,我實在太餓了。我說,海倫,我本來打算從巴黎給你帶些中國縐紗衣服的,但是帕克趕在我前麵聞到了血腥味,我們收拾好東西,就趕緊回來了。”
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站了起來。
“西奧多,”她說,“我想我們也應該準備去教堂了。”
“我來叫車。”公爵夫人說,“彼得,我非常高興見到你。你一聲不響就走了,可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不便。如果你需要任何東西,請按鈴叫仆人。很遺憾你沒有及時趕到見到傑拉爾德。”
“噢,沒關係,”彼得勳爵愉快地說,“我可以到關押的地方去看他。你知道,家醜不可外揚,一個人去看他會方便得多。可憐的波莉[ 波莉(Polly),瑪麗(Mary)的昵稱。],她現在怎麼樣?”
“她今天可不能被打擾。”公爵夫人果斷地說。
“我可不會這樣做,”彼得說,“讓她自己待著吧。今天我和帕克有高強度的工作要做,他要給我看那些帶有血跡的腳印——很好,海倫,那不是誓言,而是關乎性質的形容詞。我希望這些證據還沒有被清洗掉,還沒有吧,老家夥?”
“當然沒有。”帕克說,“大部分都在花盆下麵。”
“把麵包和果醬遞給我。”彼得勳爵說,“把所有的事情都說給我聽聽吧。”
去教堂的那一夥人的出發著實形成了一種溫情的氛圍。馬奇班克斯夫人起身上樓去告訴瑪麗彼得回來了。上校點燃了一根大雪茄。弗雷迪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推著皮革扶手椅來到爐邊坐下來,把腳擱在銅製火爐圍欄上。帕克則站起來走了一圈,然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我想你已經看過報紙了吧?”他說。
“噢,是的,我讀了關於審訊的那一段。”彼得勳爵說,“請原諒,我不得不說,這件事實在辦得太糟糕了。”
“確實有失體麵,”莫伯斯先生說,“有失體麵。法官行為失當,他不應該匆匆給出這樣一個結論。而對於由一群無知的鄉下家夥組成的陪審團,你能期望什麼呢?如果我能早點兒到這裏——。”
“恐怕這其中我也有部分責任,溫西。”帕克後悔地說,“克雷克斯對我十分怨恨。斯泰普利的負責人越過他向我們這邊報告了情況。我一接到消息,就立刻到頭兒那裏爭取了這個工作,因為我想如果這裏麵有某些誤解或者困難的話,你知道,你肯定會希望能像任何人一樣快速處理這件事。我對正在調查的偽造罪進行了一些安排,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所以我直到晚上才出發。而到星期五我出現的時候,克雷克斯和法官已經很是親密無間了,他們在那天早上就定案了——實在是荒謬——而且盡可能戲劇化地提出他們的證據。我僅僅來得及快速查看一下地麵——很遺憾,因為克雷克斯以及他手下那幫無賴的腳印,現場已經被破壞了——而且沒有可提供給陪審團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