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語告訴自己,一個人,才是生活的真諦。
並非孤絕的單身隻影的一個人,而是靈魂裏感情上真正獨立的一個人,無論被多少人包圍,也無論被多少人隔絕,都是一個人。這才是人類真正應該有的生活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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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男孩似乎從一開始就很熟,男孩也從一開始就姐、姐的叫。仿佛認識了很多年似的。男孩叫張梓鋒。新聞係畢業的。跑來戰區,做很多反戰工作,也幫助戰區兒童。蝶語嘲弄他的名字,從此瘋子瘋子的叫。
蝶語也努力參與,給當地的孩子分發救助物資,給他們拍照。有時候也跟著鋒子一起潛入□□隊伍中,拍下一些激烈的衝突現況。
有時候子彈擦著耳邊飛過去,蝶語嚇得心髒都不跳了。發誓下次不要來。然而還是一次次的來。
沒辦法。她上了賊船。而且正義感和同情心泛濫。
再次被鋒子嘲笑為“超級濫情的女人”。
有時候物資緊缺的厲害,而空運忽然中斷,那些孩子餓的哭泣,然後餓得沉默。她想盡辦法把所有能吃得東西都做成飯,喂他們,後來她自己也餓。
於是開始想念城市,想念城市裏喧鬧馨香的菜館。
她歎息,到底不是個足夠偉大的人。
蝶語累的夠嗆。餓的腹部疼痛。連喘氣都艱難。已經持續了幾天,她今天的狀態非常不好。
結束工作後,坐在低矮的庭院裏等鋒子回來。她餓了,非常想吃東西。
有軍靴的聲音傳來。她不知道是敵是友,撒腿就往房子裏跑。
“蝶語!”她聽到一聲吼。
停住了腳步。
感覺兩腿一熱。低頭一看,兩褲管血。
她抬頭看見了宮發臣,又低頭看看自己褲子上的鮮紅,人便軟了下去。
周蝶語還是暈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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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蝶語消失那天開始找。三個月後終於找到。
還是憑著在新聞導讀上報道巴以衝突的一張圖片。蝶語在給幾個小孩子拍照。
他找到報社,便查到了圖片的來源,是一個叫張梓鋒的誌願者拍攝的。
他考慮了很久才搭乘飛機過來。也曾一度擔憂自己會莫名其妙被一個子彈打中。
然後他還是來了,並且見到了她。
她穿著土得不能再土的衣服,臉上花裏胡哨的灰塵,並且見到他就立刻暈了過去。
他聯係到大使館,派車把蝶語運往市區醫院。
蝶語的唇起了皮,並且很蒼白。
他把她抱在懷裏,隱隱的擔憂著。
那天她跑來跟他談判。求他放了濯瑒。
他簡直不能相信她竟然要求他放了幾乎要殺了他的那個人。
他知道就是濯瑒,雖然醉了,但是他覺得那個一閃而過的影子就是濯瑒。
然而蝶語卻錚錚的相信著那個傻瓜,絕不可能殺他。
於是他給了她一巴掌。他無法容忍她那麼堅決的替另一個男人辯護,尤其是在他麵前。
從前,蝶語的那些辯護和堅定的相信是屬於他宮發臣的。
無論他做了什麼,蝶語都堅定不移的相信他。
現在,她似乎是把愛都給了濯瑒。
所以他忍無可忍的甩了她一巴掌,甩得她嘴角出血。
蝶語騰地跪下來,哭的稀裏嘩啦,斷斷續續的講著濯瑒在監獄裏受的罪。
宮發臣聽著心裏酸澀。
這個傻女人,她難道不知道她越求他,他就越生氣嗎?
他要讓濯瑒死在監獄裏。
她說,她會離開的。她不會再出現。隻要他可以救濯瑒,她願意消失在天涯海角。她說,她已經求過濯瑒的母親了,林雅茹答應隻要她消失,她就能保她的兒子出來。
宮發臣從她的話裏聽出很多問題。
然後他冷冷的對她說,“我要你留下來,一輩子呆在我身邊做個情婦!”
蝶語忙點頭,說好。
宮發臣私下與林雅茹以盛世30%的股份達成協議,然後他對法庭宣布撤銷訴訟。並且想辦法解決那個可憐的代理司機的後事。一切打點的妥妥當當。周蝶語卻忽然消失了。
他發誓一定要抓她回來。這個小騙子!
宮發臣覺得好玩,簡直超過以往他們所有的遊戲,令他覺得刺激,令他覺得緊張,令他充滿鬥誌並且心痛無比。
他沒有任何損失。他甚至成功的借助這一事件,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地位,以及財富。
福禍相倚,果然出奇的正確。
為了成功,他可以小小犧牲一些。即使是一線機會,他咬住就不會鬆口。他相信是濯瑒自己,為他製造了這個機會。
醫生走出來,要他填寫一些表格。
然後斷斷續續的埋怨。
宮發臣聽不懂阿拉伯語,大使館的一位工作人員用英語為他做了翻譯。
意思是說,還好,胎兒保住了。世界上隻有你們中國實行計劃生育,但是這不能成為墮胎的理由。
宮發臣沒聽明白。
於是醫生嚴肅的說了幾句。就轉身離開。
翻譯人員說,那位小姐因為墮胎而導致子宮壁過薄,不知道這一胎能不能保住。
於是宮發臣便想起幾年前蝶語大鬧婚禮前的那個夜晚。
她問他,她想要個他的孩子可不可以。
宮發臣那時候一心事業,並且對愛依舊處在厭惡之中,於是冷冷的說,他不想要增添不必要的麻煩。並且甩門離開。
那時候,蝶語也就二十歲不到。
也是唯一一次跟他提起孩子這個話題。
那時候她自己還是個孩子。
他覺得有必要確認一下,於是跑去病房,護士攔不住,隻好放他進來,於是把他當做過於興奮的父親。
蝶語正在做B超,看著畫麵裏跳動的黑點點,一臉幸福的表情。
“孩子的爸爸是誰?”他淡淡問。然後又覺得這個問題很愚蠢。
蝶語的視線沒有一秒鍾離開過那個跳動的小生命,聽到有人問,也沒去想是誰,脫口而出,“誰管那個?”她是笑著說的。
說完了,才想起抬頭看一眼。立刻停住了笑容,“對不起,我隻是……太開心了。”覺得自己不夠誠意,於是又補充一句,興高采烈的,“知道嗎,以前醫生告訴我說,我一輩子都沒可能當媽媽了。”
護士說了句什麼。蝶語沒聽懂。
兩個女人比比劃劃,蝶語終於明白她問她要不要拍張照片留念。
Yes yes
。蝶語點頭。
宮發臣便把竄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當,蝶語便小心翼翼的捧著照片,笑得像一朵花,她對宮發臣說,“你帶我回去吧,我不能呆在這裏了,我要吃好喝好睡好。”
宮發臣看著她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她好像把之前那種種的矛盾衝突立馬全部忘卻了。現在她終於為自己全部濃烈奔放的愛找到一個最好的放置對象,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不會拒絕她的愛,也不會反對她的愛。當然也不會有任何人出來阻撓她愛她的孩子。
於是她又一次把所有愛給了這個還未出世的小生命。其他人、其他事甚至不能有幸出現在她眼裏了。
蝶語便是這樣,從不吝嗇,每一次付出都是全心全意全部。曾經那個接受的對象是他,後來,也許是濯瑒嗎?
但現在,他們都被她拋棄了。她要自己的孩子。其他人變得什麼也不是。
她撫著肚子,一臉甜蜜,“寶貝小狗兒,媽媽帶你回祖國。”
她怎麼敢這麼自信,他一定會帶她回去?!
不過宮發臣還是帶她回去了。
在飛機上他問她,“你墮過胎?”
蝶語正在喝牛奶。她停下來,看著他,然後點頭。很坦蕩很平靜的表情。
“是我的?”
“嗯。”
蝶語繼續咕咚咕咚的喝牛奶。“不是你的問題。是我自己不想要的。所以我去墮胎了。手術做的不太好。”
她忽然轉頭看著窗外大朵大朵的雲,白白的,“哎呀,寶貝小狗兒,你快看呢,那些雲真好看。”又轉頭對宮發臣說,“王後看到白雪然後生下白雪公主,我看到白雲,你說會生下什麼?”
宮發臣看著她自得自樂的樣子,她大概已經全不在乎了,所以這麼快樂。她一向擅長苦中作樂,也擅長忘記。她在眾多苦難中學會了這項本領。
隻是被她拋棄的人,沒有她恢複的這麼快罷了。
他搖搖頭。
“是小狗兒啊。”她得意的笑,“因為白雲蒼狗。”
宮發臣也苦笑了下。
他的腦子裏充滿了二十歲的周蝶語,輕聲問他的那句話:我可以要一個你的孩子嗎?
那時候他甚至不願意多花一分鍾去猜測一下她這樣問的目的。
她該是多麼的緊張和忐忑。
他卻冷冷的給出一句殘忍的話。
他想象她一個人尋找手術的地方,想象她的失望和絕望,想象她躺在手術台上的痛苦。想象醫生告訴她說,手術不是很好,你可能永遠無法再做媽媽了。
她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時候,顧海生陪著她。
她一個字也沒跟他提過。
即使現在,她也沒有一句責怪。
她說,那是她自己的問題。
宮發臣的左眼忽然流下一滴淚。燙燙的。
他已經很多年不曾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