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進這樣的航船之後,熱拉爾接近了聖赫勒那島。趁著夜色翻下船舷,在強風吹起的巨浪中,從海島的南岸登錄了。他躲過英國守備軍士嚴密的警備,終於趕到拿破侖皇帝被軟禁的朗伍德(Longwood)時已經深夜了。那是五月六日臨晨兩點時分。
單層建築物的窗戶上透出白色的光線。按說臨晨兩點,住在房子裏的人應該還沒有起來。位於南半球的聖赫勒那島在五月份應該還是秋季,但熱拉爾的額頭上、脖子上卻冒出汗來。他的腿都開始戰栗了。
“在下從窗戶向室內窺探了一下。二十個左右的男男女女,都跪在地上祈禱著。然後在下看到了——地中央放著一具靈柩,皇帝幾躺在上麵。”
無論是法蘭西人還是普魯士人,都斂氣息聲聽著熱拉爾的講述。
“……一切都化成了泡影。在下向皇帝告別後,冒充最近遭海難沉船的船員,遇上了英軍。我被扣押了一陣子,半年之後回到法蘭西。”
熱拉爾把視線投向珂莉安。
“小姐,你說過,你想讓皇帝再看一眼巴黎。就因為這句話,在下下了決心。不僅為了達到在下自己的目的,也一定要保護好小姐。這是我真實的想法,沒有半點虛言。”
珂莉安仍然沒有說話,隻是點點頭。然後又點點頭。
拉斐特沉穩地說:
“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請恕我失禮,還是想確認一下。熱拉爾閣下在聖赫勒那島上所見的遺體,確實是拿破侖皇帝嗎?”
“在下不可能看錯皇帝的尊榮,可以以本人的名譽作擔保。皇帝確實是在九年前的五月,在聖赫勒那島故去了。”
啊……很多人同時長歎一聲。
熱拉爾繼續說:
“最早聽說‘雙角獸之塔’的傳言時,在下氣得忍無可忍——當然,並不是對小姐生氣——什麼人散布這種流言?把死者變成活著的幽靈加以利用的家夥,在下決不能饒恕!”
珂莉安發現斯坦伯爵垂下眼睛。
“那天晚上,在下喝醉了酒亂鬥了一番,反而打消了一切動搖的想法。我知道小姐找人同行,心想正好,恰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我想親自到萊茵河邊,親眼看看究竟是什麼人,為了什麼目的散布這種流言,混淆人們的視聽。”
“這下你可以確定了。”
說這話的是拉斐特。他又對珂莉安說,
“這樣小姐也可以遵守跟祖父的約定。您祖父也可以安心了。”
“是的。”
珂莉安回想到巴黎會見布裏克爾伯爵的事情。拿破侖皇帝九年前就在聖赫勒那島亡故了。死者不可能複活。讓布裏克爾伯爵產生擔心的種子可以消失了。
熱拉爾又說:
“一手炮製這出鬧劇的,是梅特涅吧?”
熱拉爾的聲音很平靜,斯坦伯爵反而更覺得恥辱。他垂著眼睛,苦澀地答道:
“我也不知道更高層麵的事情。至少我接到的指示並不是直接來自梅特涅宰相。隻不過……”
“隻不過?”
“隻不過,沒有梅特涅宰相的許可而實行這樣的計劃,我認為是不可能的。”
“斯坦伯爵,閣下是出色的軍人。在下很尊敬閣下,也沒有指責閣下的意思。閣下也隻是領命行事。”
熱拉爾走進斯坦伯爵,右手搭在伯爵左肩上。
“不過,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我希望讓事情真相大白。拿破侖皇帝並沒有被囚禁在這座‘雙角獸之塔’裏。那隻是散布可疑的流言,吸引拿破侖皇帝的追隨者的到來,然後趁機抓住他們的策略。我說的沒錯吧,斯坦伯爵?”
“……正是,的確如此。”
斯坦伯爵的表情越發苦澀,似乎說明他原本並不想參與協助這個策略的實施。
一直化名為蒙塔榭的熱拉爾,仍然以歐洲第一劍士的風格和魄力向珂莉安說:
“小姐,這樣一切謎團都解開了。您可以回到巴黎向您的祖父報告,‘拿破侖皇帝不再雙角獸之塔’裏。艾蒂安·熱拉爾·、讓·拉斐特、亞曆山大·仲馬都是證人。”
突然有人怒聲吼道:
“伯爵,難道就白白把這些人放回去嗎?”
斯坦伯爵轉頭看看說話的人,是勞斯貝爾克大尉。
“為什麼這麼說,大尉?”
“為什麼……他們掌握了重大的秘密啊。把他們白白放回去,以後怎麼辦?”
“大尉,我不想再做出什麼醜事了。這關係到祖國普魯士的名譽。”
斯坦伯爵的聲音和表情帶有壓製勞斯貝爾克大尉的魄力。大尉不情願地收了聲,斯坦伯爵的視線又回到歐洲第一劍士的身上:
“熱拉爾準將,您知道卡斯帕·豪茲爾的事情嗎?”
“卡斯帕·豪茲爾?”
“您不知道嗎?這次的計劃就是由卡斯帕·豪茲爾事件引發的。”
但不知道是誰想出的計劃,斯坦伯爵的話並沒有主語。在場的幾個法蘭西人也沒有說話。斯坦伯爵講述的是個離奇的事件。
Ⅴ
如果說“鐵麵人事件”是法蘭西曆史上最大的懸案,“卡斯帕·豪茲爾事件”則可以稱得上德意誌曆史上最大的謎團。而且“鐵麵人事件”已經是過去了事情了,“卡斯帕·豪茲爾事件”是在珂莉安他們此刻同時期發生的事情,也就是現在進行時的離奇事件。
珂莉安他們從巴黎出發是一八三零年的十一月份。在那兩年前,一八二八年五月。一個少年突然出現在德意誌南部的拜仁王國的古都紐倫堡。很快有兩個市民向他搭話,但他隻是一副饑餓疲憊的樣子,也沒有任何身份證明。他被帶到警察那裏接受詢問,隻是驚恐地說出“卡斯帕·豪茲爾”這個名字。
雖然問明了他的名字,卻無法發現除此以外關於他的任何消息。不僅如此,隨著調查的深入,圍繞著他的謎團越來越深。卡斯帕外表看來有十七歲左右,語言的能力卻隻有五歲小孩的水平。他極端恐懼黑色和綠色,走路的姿勢也很奇怪,經過醫師的調查發現,他的腿骨發育有些異常。也就是說,他的畸形是在成長的時期,由於被關閉在狹窄的牢獄空間裏阻礙了腿部的發育形成的。
從很多年前開始,巴登大公國就產生了關於後嗣繼承的爭議,因為年少的幼主失蹤了。難道卡斯帕·豪茲爾的真實身份,就是巴登大公國的幼主?莫非他從嬰兒時期就被綁架,一直被囚禁在某個秘密的地下囚牢中?
流言越傳越神奇,轉眼間卡斯帕·豪茲爾就成了德意誌最有名的人。各地都有人專程去見他一麵。有人想把他收養為義子,也有人要調查他的身世,也有人想利用他收斂錢財。
“卡斯帕·豪茲爾根本是個謊言。他應該作為騙子被抓起來。”——也有人如此主張。
經過一兩年的時間,卡斯帕漸漸學會了語言,也能夠書寫蚊子,甚至打算寫一部關於自己經曆的自傳。但是,這種想法剛剛流傳開來,他就數次遭到不明人物的刺殺,身受重傷住院了……
“哦,的確是很離奇的故事,不過,但現在也不知道這個叫卡斯帕的人究竟是什麼人嗎?”
“實際上,有種傳言說他可能是拿破侖皇帝的私生子。”
斯坦伯爵的話引得幾個法蘭西人露出奇怪的表情——與其說是吃驚,更像是苦笑的表情。當然,斯坦伯爵不明白其中的緣由。
“閣下相信這種傳聞嗎?”
熱拉爾換了認真的表情問。這次變成斯坦伯爵苦笑了:
“不,我倒是覺得他有可能是卷入巴登大公國繼承紛爭中的人,不過,我也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隻好等今後進一步的調查和研究了。”
卡斯帕·豪茲爾在一八三三年的二月,在深夜的道路上被人襲擊,遇刺身亡。實施刺殺的凶手,犯罪的動機都不為人知。而且,曾經在卡斯帕周圍的人們,都故意百般阻撓調查的進行。
卡斯帕·豪茲爾的遺體被葬在約翰尼墓地,紐倫堡市長親自撰寫了追悼文。但是直到他本人亡故,“卡斯帕·豪茲爾之謎”也沒有解開。不僅如此,圍繞著他的疑問越來越多,也有更多的人參與尋求答案,為了爭論真相,還有人著書立傳。無論多麼冷靜的德意誌人,聽到“卡斯帕·豪茲爾”這個名字,都會興奮地挺身而出,口沫飛濺地表達自己的意見。
不過在一八三零年,卡斯帕·豪茲爾還生活在紐倫堡,被稱為一個謎題,處在疑雲重重的狀態下。作為普魯士將軍的斯坦伯爵接到對此事件富有興趣的要人命令,來到萊茵河邊……
“……也就是說,由於發生了卡斯帕·豪茲爾的事件,才想出了這個妄想的策略,是嗎?”
亞曆克受夠了似的說。拉斐特嘲弄地搖搖頭:
“這個時代真是發生什麼事情都不稀奇。總有些人想出莫名其妙的事情,竟然也有人一門心思地相信。”
“是啊。現在布裏克爾伯爵就完全相信了呢。”
亞曆克點點頭。拉斐特好像想解釋一下,又轉念一想,住口不語。
熱拉爾轉向珂莉安:
“不過,小姐。”
熱拉爾的聲音洋溢著溫暖。
“從巴黎出來兩三天的時候,小姐就發現了我的秘密吧?我的右耳缺了半邊。”
珂莉安臉紅了。那時候,熱拉爾一定從珂莉安的態度上已經看出來了。
“對不起,我並不是有意偷看的。”
“沒關係。隻不過,那不是什麼好讓別人看到的事情,我才用頭發擋住的。”
熱拉爾隔著頭發摸摸耳朵。
“在下是在威尼斯失去右耳。那也是距現在二十年左右的事情了。”
“在戰鬥中嗎?”
珂莉安有點不敢相信。蒙塔榭——不,難道威尼斯竟然有如此出色的劍士,竟然用劍削掉艾蒂安·熱拉爾的耳朵?要是有這種人的話,隻怕是非人類一般的厲害人物。
“不,小姐,在下在劍術上從未敗過。”
熱拉爾斷然說道。但不知道為什麼浮現出羞赧的表情說:
“在下失去右耳,嗯,那個,怎麼說呢,大人都有很多事情啦……”
“不會吧……”
珂莉安皺起眉頭。難道熱拉爾是跟女人爭吵,對方一時性急,錯手用刀削去了他的耳朵?
“啊,不是的,不是的。”
歐洲最優秀的劍士露出害羞的表情,連嚴肅的斯坦伯爵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對熱拉爾伸出援手的是拉斐特:“我聽說熱拉爾大叔在威尼斯是為了維護某位女士的名譽,代替她承擔了責任。至於除此以外更多的情況,小姐,那屬於紳士的私生活,沒必要再追問了。”
“光是說得好聽,真是的。”
嘴上雖然這麼說,珂莉安並沒有真生氣。
一路幫助她的三個大人,各自都有女性方麵的弱點,但珂莉安並沒有因此輕蔑他們的意思。在這些令人欽佩的成年人來說,有一些缺點和弱點可能反而變成了他們的魅力吧。在與他們一同行動的這些天來,珂莉安已經認識到了這點。當然,可能是珂莉安早已把三人當成自己的夥伴才會這麼想的。
熱拉爾咳嗽一聲,對普魯士將軍提出一個請求:
“斯坦伯爵,能請你幫忙寫點東西嗎?”
“寫東西?”
“這位珂莉安·德·布裏克爾小姐,確實登上了‘雙角獸之塔’,證實了塔中囚徒的真實身份——我想請您寫一份這樣的證明。”
“這個……”
“這是給布裏克爾伯爵這個人看的證據。絕對不會透露給不相幹的人,用完之後立即燒毀。以艾蒂安·熱拉爾的名譽擔保,這份證明絕對不會遭到出於政治目的的濫用——這樣可以嗎?”
斯坦伯爵考慮了一下,但並沒有考慮很久。
“我明白了。既然熱拉爾閣下這麼說,我就幫您完成吧。帕烏爾中尉,你到樓下那層準備好筆墨和紙。”
“屬下明白。”帕烏爾中尉立刻下樓去做準備了。勞斯貝爾克大尉似乎有點不滿地撚著胡子,但最終什麼話都沒說。
斯坦伯爵命令大尉:“要不是熱拉爾閣下手下留情,不知道會死多少人。不過還是有不少人受傷,馬上準備應急的救治,把軍醫請來。”
“是,立刻去辦。”
熱拉爾低頭致意:“在下對閣下的下屬多有冒犯,十分抱歉,伯爵。”
“哪裏,能與熱拉爾準將刀劍向對一決勝負,即使負傷也是光榮的。那麼,我們也下樓去吧。”
普魯士人和法蘭西人都慢慢走下樓梯。
望著熱拉爾和斯坦伯爵肩並肩一邊走一邊交談,珂莉安也邁開了步子。
亞曆克對她說:“哎呀,這下真是萬事大吉啊,珂莉安。”
“是啊,不過,還得回到巴黎呢。”
“說得不錯,小姐。”拉斐特說。他似乎另有考慮,用慎重的語氣說,“還沒結束呢。想要解決所以問題,還要等回到巴黎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