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同情的娜塔莎!為了安撫這個人,她付出了那麼多,並和他坐在一塊兒,聽他的告白,同時還以立即和他結婚的謊言來安撫這位隻為自己著想的幼稚派。阿遼沙的情緒真的穩定了幾天。他經常去娜塔莎那裏,實質上是由於他脆弱內心的承受能力實在是太差了。可當分別的日子愈加臨近之時,他再次被不安和淚水包圍了,他仍然時不時地到我這兒聲淚俱下地陳述自己的淒慘。最近他越來越舍不得離開娜塔莎,甭說一個半月,哪怕就一天他都離不了。可直到最後時刻他仍深信不疑,他隻是和她分開一個半月,回來以後就馬上娶她。就娜塔莎而言,她自己心裏也很清楚,這將是自己人生的轉折點,阿遼沙從此一去不回頭,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們分手的日子終於到了。娜塔莎病倒了,——她麵無血色,雙眼布滿血絲,雙唇發幹,時不時喃喃低語,有時會以極快的速度狠狠地看我一眼。阿遼沙進門時發出的巨大聲響傳來之時,她並沒有哭泣,也不答複我,隻是顫抖著,活像樹上的一片葉子。她的麵頰如同夕照時的霞光,她快速向他跑過去,她抽搐地和他相擁,吻他,同時又麵帶微笑……阿遼沙對她上下打量,很緊張地詢問她的身體狀況,並勸慰她說,他與她分開的時間不會很久,回來之後倆人就舉行婚禮。顯而易見,娜塔莎是盡量抑製自己的情緒,將眼淚往肚裏咽。在他麵前她不曾流淚。

有一回,他說起得為她準備一筆足夠她在他不在的日子裏花費的錢,他還讓她放寬心,父親已經許諾會給他很多在旅途上必需的花費。娜塔莎那時雙眉緊鎖。當我們二人獨處的時候,我對她說,我手頭有一百五十盧布,她隨時都可以支取。她並未詢問這筆錢的來源。這件事發生在阿遼沙離開的前兩天,也是娜塔莎與卡佳第一次、同時又是最後一次會麵的前夕。卡佳拜托阿遼沙帶了個便箋,希望娜塔莎能同意她第二天登門拜訪的請求;還有幾句寫給我的話:她希望她們會麵時我也在場。

我發誓,不管怎樣,十二點(與卡佳約定的時間)我必須到娜塔莎那兒去,雖然確實有太多的瑣事和阻礙。內莉就甭提了,阿赫米涅夫婦最近也給我惹了不少亂子。

早在一星期前就有接二連三的麻煩出現。一個清晨,安娜·安德烈芙娜派人來請我,讓我無論如何馬上到她那兒去,理由是有一件不容延誤的火燒眉毛的事。我趕到她的住所時,就隻有她一人:她情緒激動,麵色惶恐如發瘋般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哆哆嗦嗦地等待著尼古拉·希爾戈伊奇的歸來。像平時一樣,我花了很長時間都沒能從她嘴裏問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以及她害怕的原因,而每一分鍾似乎都格外寶貴。她不斷地責怪我,情緒激動,而這些責怪在我看來都是毫無意義的:“你怎麼總不來呢,我們如同沒人要的孩子被你丟在一旁,隻得傷心落淚”,還有“鬼知道你沒來時發生了啥事情”,最後她才跟我說,三天以來,尼古拉·希爾戈伊奇的情緒總是那麼激動,“實在是不知如何表達”。

“他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她說,“他如同發狂一般,每天晚上偷偷摸摸地給神像下跪,並在神像前麵默默祈禱,睡覺時老發出囈語,活像個瘋子:昨天喝菜湯的時候,匙子擺在他麵前,他偏偏看不到;你問東,他答西。他總愛出門,總說:‘我得出門辦點事,要去看律師’;另外,今天清晨,他將自己鎖在書房內,說:‘為了打官司,我得草擬一篇公文。’好啊,我自個兒琢磨,匙子就在盤子邊上你都發現不了,還說是草擬公文呢?可當我私下裏透過鎖孔向裏看時,他正淚汪汪地坐在那裏寫著什麼。我暗自尋思,他到底寫的是哪門子公文呀?也許是由於離不開我們的阿赫米涅夫;那我們的阿赫米涅夫豈非一點希望都沒了。正想到這兒,他突然從桌子邊上跳了起來,將筆使勁扔在桌上,臉憋得紅紅的,雙眼滿是淚光,拿上帽子走了出來告訴我:‘安娜·安德烈芙娜,我馬上就回來。’他離開後,我立即來到他的書桌旁;關於我們那個官司的公文在他那兒堆得老高,他連碰都不準我碰。我曾反複提出要求:你能否讓我將這些公文挪開,就一小會兒,我得把桌上的塵土擦掉。‘絕不允許’,他一邊喊一邊揮動雙手:自從他來到彼得堡之後,脾氣越來越躁,碰上點兒事就吵吵嚷嚷。我走到書桌邊上去尋覓:方才他寫的是什麼公文?因為我再清楚不過了,那些東西還在這兒,當他從桌邊起身時他將它和別的公文擱在一塊兒了。這不是嘛,老弟,伊凡·彼得諾維奇,看看,這正是我一直在尋覓的。”

然後她將一張信紙交給了我,那紙的一半寫有字,可幾經修改,一些地方已經模糊不清了。

值得同情的老先生!光看開頭幾行便不難發現信的內容和寫信的對象。是寫給娜塔莎的,他最最疼愛的女兒。信的開篇還熱情飽滿,親切感十足;對她來說,他是寬容的,他讓她回家。信的內容理解起來比較困難,因為他的思路不清,情緒也太激動,又有許多的改動。僅可以覺察出,令他開篇寫下充滿溫情話語的那種強烈情感,在完成了開頭的幾行以後,立刻轉化成另外的情緒:老先生開始表示對女兒的不滿,用輕鬆愉快的語氣曆數了她的樁樁錯事,惱怒地提及了她的頑固不化,譴責她沒心沒肺——也許她壓根兒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對不起父母的事。他發話說她會因自己的高傲而受到懲罰和詛咒,最後還讓她馬上老老實實回家,“到了那會兒,也隻有那會兒,等你在‘親人中間’畢恭畢敬地,以榜樣的形象重頭做人的時候,我們大概能夠對你的行為表示寬容,”他是這樣表述的。顯而易見,他是在回顧自己的開頭時將自己開始的寬容之心視為軟弱,並因此而覺得羞愧難當,最後他受不了因強烈自尊給他造成的傷害與痛苦,便以憤恨和恐嚇收場。老太太的雙手放在袖口裏,在我跟前站著,等我將信讀完再說給她聽。

我將自己的想法向她和盤托出。我認為:老先生如果離了娜塔莎肯定無法生存,確定無疑的是,他們得立即和解;可這還要受製於現實條件。我還陳述了自己的以下推斷:首先,官司的慘敗也許大大刺傷了他,出人意料的結果令他震驚,關於被公爵擊敗而令他自尊心受挫所帶來的強烈刺激,因為官司竟有如此的結局而給他的心靈造成的重大創傷就更不在話下了。在這樣的時候,每個人都希望找尋一份心靈的支持,因此他格外懷念那個自己在世上最最疼愛的人;另外也許是因為他可能對阿遼沙就快拋棄她的事情有所耳聞(因為他總是關注著娜塔莎,關於她的情況,他了如指掌)。對於她現在的境遇,他再清楚不過了,同時憑自己的經驗,他知道她急需別人的關懷和體貼。可他依舊不能屈尊降貴,總覺得女兒欺侮了自己。他也許曾這樣認為:終究不是她先做出讓步的,也許她壓根兒沒考慮過他們,覺得和解之事實在沒什麼必要。“他絕對是這麼認為的,”當我為自己的想法做總結時說,“就是因為這樣他才無法繼續寫下去,也許這些會導致更多不愉快的事,而這些會給人帶來更為強烈的震撼,況且,誰曉得呢,這也許會使和解的時間一天天拖下去……”

老太太邊哭邊聽我講。到後來,我說自己得立即去看看娜塔莎,我都耽擱很長時間了,這會兒,她哆嗦了一下,說自己忘了正事。當她將信紙從眾多文件中抽出之時,不留神將墨水瓶弄翻了,墨水濺到了信紙的一角上,老太太被嚇壞了,生怕老先生憑這些墨跡判斷出有人背著他看了他的文件,會察覺出安娜·安德烈芙娜看了給娜塔莎的信。她的擔心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僅是我們了解了他心中的秘密這一條就足以令他羞憤並內心另生怨恨,同時還會因為自己的驕傲絕不寬恕親生女兒。

可當我回顧了整件事的經過之後,又讓老太太別放在心上。因為他寫信時情緒過於激動,那些瑣屑小事肯定注意不到,可能他還會認為都是自己的過錯,慢慢將此事淡忘。我用這樣的話讓安娜·安德烈芙娜放寬心,接著又很小心地將信擱了回去,我突然想到走之前得和她好好談談內莉。我認為,這個令人同情的被拋棄的孤苦伶仃的姑娘,因為她的母親也有過被自己父親咒罵的經曆,所以她能夠談談自己以前的生活,談談她母親的死,她講的這個悲傷而又淒涼的故事可能會感動這位老先生,並激起他的寬容;他已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時機已經很成熟了;對女兒強烈的思念使他的高傲和受傷的自尊顯得無足輕重。現在缺少的就是一種催化力量,是最終的有利機會,內莉恰好能夠創造這樣一個機會。老太太十分認真地側耳傾聽,臉上神采奕奕,充滿希望與喜悅之情。她很快開始怪我:怎麼不早點對她說這一想法?她心急火燎地打探關於內莉的事情,後來還信誓旦旦地許諾,這回她會自動向老先生請命,將那位孤苦伶仃的姑娘領進家門。她由衷地熱愛內莉,對於內莉的病痛,她覺得心裏很不好受,詢問她的病況,強迫我將那罐她專門去儲藏室拿來的蜜餞帶給內莉;她認為我窮得請不起大夫,還給了我五個盧布。我堅決不收,這令她十分過意不去,當聽到內莉缺少連衣裙和內衣時,她心裏這才舒服了,原因是她終於有機會幫幫內莉,隨後她馬上在箱櫃裏亂翻,將裏麵的衣服都拿了出來,挑選出一些能送給“孤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