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所謂的偏頭痛。以太陽穴為中心,陣陣作痛。疼痛以固定的節奏向我襲來,恍惚中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裏好像藏著一顆心髒。疼痛如同壓縮血管送出的血液,沿頭蓋骨擴散。像植物的根莖那樣伸展,死死勒住頭蓋骨。如果勒得太厲害,我就會惡心得想吐。幹脆在腦袋上挖個洞,把疼痛的病灶割掉算了。若真能這樣,那就太好了。
我一直在用手拍打耳朵上方以減輕疼痛。也許你會問拍打頭部不是會加劇疼痛嗎?其實正相反,這樣拍打頭部兩側可以打亂疼痛的節奏,像植物根莖般遍布頭蓋骨的疼痛就會緩解一丁點。
我筋疲力盡,而且好想哭。最近,不知為何我很想回到童年時代的居所。我怎麼會跑到這麼遠的地方?我從未想過要跑到這裏來呀!我想回家,回到有爸爸媽媽在的地方。但是,他們早已不在人世了,家也被拆除,消失不見了。我無家可歸,隻能在那輛車裏度日。我有時會找這樣的空屋,住上一陣,但畢竟是擅自借用,沒辦法踏實安心地居住。
我隻能在夢裏重返家園。因為沒有照片,我隻能閉上眼,在心中默默回憶家的樣子。要是能回去就好了,回到有爸爸媽媽在的那個家。那時,我無憂無慮,快樂幸福。好想回去啊。可如今,我終日惶恐不安,恨不得縮成一團躲進地縫裏。那時,我怎麼會活得那麼心安理得,就像被溫暖的毛毯包起來一樣。而且也不會有頭痛的困擾。到底是什麼時候呢?到底是什麼時候我發現自己的人生是一出巨大的失敗呢?
啊,對了。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是同班女生。我愛她,真的,但還是不行。一想起她我就反胃惡心,她說得太過分了。我想回家,想見爸媽,我想讓他們把我擁入懷中,誇我已經很努力了。救救我,讓我回家吧。但這是不可能的,那個家沒有了,家門被劈碎,拿去當柴燒,一定早就燒成灰了。
等等,外麵是不是有動靜?
***
電表是停的,那麼,這果然是空屋吧。
我試著把鑰匙前端插入大門鎖孔。夕陽透過雜木林照在銀色的鑰匙上,鑰匙表麵蒙上了一層紅光。可是,鑰匙隻插入幾毫米就卡住了,再怎麼用力也無法推入分毫。我呼出一口氣,看來也不是這棟屋子。今天到此為止,回家好了。如果太晚回去,媽媽又要把飯菜蒙上保鮮膜,趴在桌上打瞌睡了。沒有補習班的日子遲遲不歸也許會引起媽媽的懷疑,並對我的行動追根究底的。
我剛要轉身離開,又突然停下腳步。
對了,我還沒有嚐試後門呢。
這個地區的很多住宅既有前門,也有後門。我一個門都不想放過。好,決定了,慎重起見,後門也試試吧。
我沿著牆根移動,後門在哪裏呢?我穿過齊膝的雜草,小心避開各種飛蟲,躡手躡腳地前進。在雜木林的遮蔽下,光線十分昏暗,但是還能看得清楚。
經過窗前時,一股惡臭迎麵撲來。
是食物腐爛的氣味嗎?窗戶開著,味道似乎是從屋內飄出的。我踮起腳,向裏麵窺看。這裏好像是一間廚房,雖然沒開燈,但是也不至於黑得看不見。我看到明顯無人使用的灶台和流理台,以及陳舊的冰箱和電飯煲。一團破布丟棄在角落,好像是衣服。還有一雙運動鞋和褐色小皮包,皮包裏的東西掉出來,化妝品、錢包之類的散落一地。桌上擺著便利店的口袋、吃剩的麵包、瓶裝水和大量空啤酒罐。這地方髒得仿佛隨時都會爬出蟑螂。地麵罩著厚厚的灰塵,有腳印和拖行某物的痕跡。到處是汙垢,也許是因為夕陽朦朧的光線,那些汙垢看起來是黑紅色的。
就像是鮮血四濺,與灰塵混合後的那種顏色。
拖行的痕跡一直延伸到冰箱。冰箱的隔板不知為何被拆下來扔在一邊。難道是要把某個巨大的物體塞進冰箱?因為嫌隔板很礙事,所以拆掉了?
從冰箱門縫垂下無數黑色絲狀物。
應該是東西沒有完全放好就關上門了吧。
在我看來,那黑色絲狀物仿若女人的長發。
***
……完了!那個少年一定會全部說出去,完蛋了!警察肯定馬上就會來。荷槍實彈的警察會團團包圍這棟屋子,警車也會出動吧。我逃得掉嗎?還是應該和這個地方同歸於盡?澆上汽油放把火?不,一切還是未知。我沒有確認那個少年最後的情況,就回到這裏。因為注意到剛好有人下車,附近住宅也好像有人要出門,所以我隻好匆忙折返。要是沒那些人礙事,我原打算抓住那個少年,堵住他的嘴,把他帶到此處。可是,我居然讓他溜掉了。
剛才外麵有動靜,或許有人在附近,我決定一探究竟,因此我從後門悄悄溜出,沿牆根前進。剛要轉過屋角,突然聽到有人倒抽一口氣。與拿刀抵住那女人喉嚨時一樣,那是人類怕到連聲音都發不出的反應。
事到如今,回想起來,那個少年是不是從窗口看到了廚房的情景?廚房地麵血跡斑斑,女人的頭發垂在冰箱門外,而我一直不把這些當回事。然而,那個少年看到這一切,大概會覺得這棟空屋不對勁吧。
頭發露出來怎麼了?不過是幾根頭發,睜一眼閉一眼不好嘛。他能猜到冰箱裏藏有屍體嗎?可是,屍臭那麼嚴重,對方又正值想象力爆棚的青春期,肯定會猜到真相吧。
我好後悔,如果當時立刻衝出去,也許就能當場抓住那個少年。但是我沒這樣做。聽到抽氣聲後,我仍然緊貼外牆,留意對方的動向。
我有我的理由。我怕轉過屋角後,會出現攜帶警棍的警察。發覺外麵有人時,我還未曾親眼確認來人身份。我不知道那人隻是個小小少年,所以才會如此膽戰心驚,躲在暗處窺探對方。如果來人是不好對付的警察,我打算等他靠近,再攻其不備。
就是那個時候。我聽到撥開草叢逃離的聲音。那家夥一邊逃,一邊發出模糊的淒慘嘶吼。我原本打算追上去,但那家夥已跑過車旁,身影漸漸遠去。看到他背著黑書包,我才知道他是個小學男生。當然,我也沒有就此放棄,我是大人,應該能夠追上。
夕陽下,開滿大波斯菊的河堤顯得格外絢爛。花朵隨著微風款款搖擺。西方天空已經暗下來,紫色的雲彩間有星光點點閃爍,宛如深邃的宇宙。少年奔下河堤,朝住宅區跑去。多麼美好的情景,如果可以一邊聽音樂一邊欣賞這一切,該有多幸福啊。
也許是察覺到有人追趕,少年不斷回頭張望,說不定他已經看到我的臉了。不,不好說。我背著夕陽追趕,少年可能隻看到一條漆黑的身影。要是被他看到臉那就麻煩了。
少年在叫喊。他拚盡全力呼救,仿佛不要命了似的。但是,剛進入住宅區不久,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就結束了。
隻聽砰的一聲,少年的身體被撞飛,一輛車急刹車停下。全速飛奔的少年沒注意到交通狀況,就直衝進十字路口,結果被車撞到。我看到人群漸漸圍上來,因此沒有確認少年的情況就折返回來。
果然走投無路了,唯有一死。我筋疲力盡,好想早點兒解脫。或者,我可以向警方坦白一切,也許他們看我可憐,會放我一馬?也許他們會體諒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消除頭痛,是無奈之舉?
為了消除頭痛?為什麼為了消除頭痛,要把女人……理由何在?對了,和刀子有關。把刀子插入女人身體,若形狀完美契合,肋骨就會啪的打開……啪的打開?人的身體嗎?我在說些什麼啊?哦,對了,我做了這樣的夢呀!就如同一把鑰匙配一把鎖,找到與刀子契合的人體,所有願望都能實現。就像嬰兒誕生一樣,誕生希望。神明會擁抱我,頭痛會停止,我也能回到童年時代的那個家。回到那裏,吃上媽媽做的飯菜,我一定會哭出來。對,如果警察問我犯罪動機,我就老老實實這樣說吧。沒有紙筆怎麼辦?不趕快記下來就會忘掉了。可是,他們會聽我這個殘次品說的話嗎?
喂,你、你覺得呢?
……果然隻有死路一條。結束一切吧。如果那個少年看到了我的長相,那麼逃到哪裏都無濟於事。對了,首先要確認他到底有沒有看到我的長相。我要悄悄走近他身後,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他回頭大驚失色,雙目圓睜,就表示他認出了我。這時再給他一刀也為時不晚。相反,要是他看到我的臉毫無反應,那就不用管了,反正他也不認識我。我可以找地方躲一陣,等風聲過去再出來。
沒錯。
去找少年確認。
這樣就行了。
……
又開始頭痛。
這就是偏頭痛啊。
就像腦袋裏長著心髒,陣陣抽痛。
真是痛死我了……
4
被車撞到一度昏厥的我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恢複了神智。身上有一些擦傷和嚴重的瘀青,但簡單處理過就無大礙了。我請人找來警察,說明我在空屋看到的情況。不知何時,父母和老師都來到醫院。等我回家時已經快九點了。
當晚,警察在空屋的冰箱裏找到了女人的屍體。驗屍結果證明那是前幾天失蹤的女大學生,然而凶手依然下落不明。大概是在警方趕到前逃掉了吧。大批警察搜索了周邊地區,卻沒有發現可疑人物。
第二天,一個語氣溫柔的女警察來到我家,問我犯人的身體特征和長相。然而,我幾乎什麼都答不出。我逃跑時,背後追來的肯定就是凶手。假如當時被逮住,我的下場會如何呢?不過,我沒看清凶手的長相,那人身後的夕陽太晃眼,我隻看到一條人影,連大致年齡都無法辨認。我也不記得那人的服裝,腦海中隻有一個漆黑的身影,甚至性別都說不出來。而且,當時根本沒有觀察對方相貌的工夫,我嚇得魂飛魄散,逃命都來不及。
之後,也沒有凶手落網的消息。我沒去學校,一直在家等待。老師和同學會將課堂講義送來。老師說學校緊急召開了家長會,要求全校學生放學回家必須結伴而行。
不用上學和去補習班固然輕鬆,但是不出門就無法調查鎖孔了。我想去附近散散步,媽媽都不讓。
“不行!外麵很危險!”
“為什麼?”
“凶手可能還在外麵!”
媽媽一邊說,一邊在我打開家門前死死抓住我的胳膊。
一天晚上,確認父母睡著後,我把鑰匙放進口袋,偷偷溜出家門。一出門,夜風迎麵而來。不用說,我的目的當然是尋找與鑰匙匹配的鎖孔。
途中經過河邊,河堤前方就是雜木林。月色中,那片地區就像一團厚重的黑影。黑暗深處座落著女人遇害的空屋。地板的血跡、腳印、拖行的痕跡,一想起在那裏看到的景象我就差點兒吐出來。凶手在空屋與女人屍體共度數日,真不知道是怎樣的心理狀態。
突然,我的腦袋遭到一記重擊。我抱頭倒在地上,一時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後腦疼得像要炸開,鼻腔深處湧出血腥味。一個男人站在旁邊低頭看著我,他右手攥著一塊凹凸不平的大石頭。
路燈照在男人身上。我的視野模糊,扭曲不定,好像望著很遠的地方。從胡須、皺紋以及發量來看,男人大約五十歲左右,他身上髒兮兮的衣服發出陣陣惡臭。
我嚇得出不了聲。想逃身體也不聽使喚。男人渙散的目光緩緩轉向我。是凶手。男人騎在我身上,幾乎要壓爆我的內髒。他握著石頭的右手高高舉起。那手遮蔽了月亮。我放聲大喊,緊接著石頭落下,砸在我頭上。
我捂著頭,不停呻吟。一點都不疼。我正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滿身大汗,連枕頭和床單都濕透了。我知道是在做夢,但仍然止不住地發抖。
媽媽說得對,外麵太危險。逃離那棟恐怖民宅時,我曾回頭張望。也許凶手以為被我看到了臉。那家夥既然能夠綁架並殘忍殺害那個女人,說不定也會打算在我對警察描述長相之前將我滅口。凶手偽裝成媒體人,應該就能從附近居民口中打聽到我的名字和住址。隻要說一句“我想多了解一下那個幫助警方發現屍體的少年”,周圍那些多嘴之人就會迫不及待地說出一切吧。
從那之後,我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總感覺那個男人會隨時出現。我決定一步也不離開房間。不過,就算待在家裏也不能掉以輕心。那個男人可能會在晚上潛入我家,鑽進我的房間,用石頭把睡夢中的我砸死。我的房間沒有裝鎖,所以我把書桌和書架移到門口當作屏障。
每天,媽媽把食物和水放在門前。確定走廊沒人後,我便迅速拿進屋裏。上廁所時,也會先確認走廊沒人才衝進去。
一周後,聽說凶手落網了。
媽媽敲敲房門,把這個消息告訴我,但我卻覺得是騙人的。
是不是為了讓我離開房間,媽媽才撒這種謊?或者,凶手就站在媽媽身後,拿刀子之類的凶器抵住媽媽的喉嚨?會不會是凶手想把我騙出房間,才逼迫媽媽這樣說的?
我決定在屋裏再躲三天,看看情況。
我應該讓媽媽把電視或收音機送進來。
手機或者能上網的電腦也可以。
我想確認凶手是否真的已經落網。
但是,隻要待在房間,我就什麼都不知道。
我隔著房門和媽媽說話。
媽媽哽咽著求我出來。
但我無法判斷是不是凶手逼她說的。
不過,有件事很奇怪。
爸爸不在。
爸爸白天要上班,所以隻能聽到媽媽的聲音,這倒可以理解。
可是,晚上爸爸下班回來,應該也可以和我隔著門說說話吧。
“爸爸呢?爸爸怎麼不來?”
我隔著門問媽媽。
媽媽說爸爸出差不在家。
說不定爸爸已經被凶手殺害了。
詢問爸爸情況的第二天,連媽媽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我大聲呼喊也沒有回應。
家裏好像空無一人。
媽媽是出門買東西了嗎?
我等了幾小時也不見媽媽回來。
連平日可以聽到的腳步聲和吸塵器的聲音都一並消失了。
我蜷縮成一團,忍受著恐懼與饑餓的折磨。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不停想著爸媽。淚水湧上眼眶,怎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現在我不在爸媽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