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練兒到赤練姑娘,再到衛夫人,三個稱呼一個比一個生分,卻分明欲蓋彌彰。赤練隻是大方地笑笑,並沒有否認“衛夫人”這個說法:“子房哥怎麼叫都好。我不瞞你,這次我來,是請你出山相助的。”她巧笑嫣然,一雙妙目更有勾魂攝魄之能,張良與她雙眸一對,心神不由一蕩,虧得葉佩珠咳嗽一聲,他才回過神來,心中暗道慚愧,已經三十幾歲有家有室的人了,定力還這麼差。
“都站在門口幹嘛,進來說啊。”葉佩珠笑道。她瞪張良一眼,旋即恢複笑容,接過他手中書簡放好。
飯罷,葉佩珠打發兩個兒子出去玩耍,自己收拾廚房,特意留張良和赤練獨處。她心裏清楚,遮遮掩掩的反顯小器,不如讓他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早早了斷。以她的武功,雖然身在廚房,要聽清他們說什麼也不是難事,但總是不好。葉佩珠搖搖頭,氣沉丹田,斷絕雜念,卻是努力不去聽。
在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後,是張良先開的口:“是衛莊大人要你來的嗎?”赤練輕笑著搖頭:“他不知道,是我自作主張。”緊接著肅聲道:“子房哥,你隱居下邳已經十年了,還要等到幾時?如今嬴政已死,扶蘇蒙恬自盡,已是自毀長城。新君胡亥寵信趙高,荒淫無度,四方諸侯揭竿而起,不正是我們複興大韓的良機嗎?”她因為激動,聲音微微有些顫抖,白玉般的臉上也泛著一種特殊的珊瑚之色,更添豔麗。
而此時的張良,竟絲毫沒有為她的美色所動,隻是專注於那個十年來一直沉甸甸地壓在心頭的問題:是時候了嗎?
十年前,虞恨曾經提醒他,要等熒惑守心之後,天下方有劇變。年輕氣盛的他當時隻把虞恨的話當成了陰陽家的無稽之談,妄想通過博浪沙刺秦,提前結束秦國的統治,可是失敗了,敗得很慘,慘到他甚至幾度想要輕生。如今十年過去了,虞恨的預言竟真的一一應驗。秦始皇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有人在那塊隕石上刻下了“始皇帝死而地分”——其實不能排除刻字的那個就是虞恨或者陰陽家其他什麼人。後來嬴政聽說了,派禦史前去挨家查問,沒有人認罪,於是把居住在那塊石頭周圍的人全部抓來殺了,焚毀了那塊隕石。然而這些不過是嬴政自欺欺人罷了,沒過多久他就死在沙丘。
張良還清楚地記得,當他確認了嬴政的死訊時,那種被狂喜和失落層層包裹的感覺。滅我國家、毀我宗廟、害我親戚、壞我前程的罪魁禍首死了!終於死了!這樣的突然,這樣的毫無徵兆!不久前這個自稱祖龍的人不是還到處找長生不老藥,企圖與天地同壽嗎?他死了,死了啊!帶著他那長生不老帝位永傳的千秋大夢,帶著一身難以掩蓋的腐臭,躺進了驪山下那座幾十萬民工修築了三十多年的地下宮殿中去了!張良隻覺得心裏一輕,但很快更重的石頭就壓了上來:新君是胡亥,不是那個眾望所歸的扶蘇,天下又該大亂了罷。
他的國家是因為戰亂而毀的,他的親人是因為戰亂而亡的,他心裏比誰都更厭惡戰爭,但是要複興大韓,就不能不打戰。這個道理他明白,想必六國貴胄們也明白,隻是不知道是誰會第一個站出來,舉起反秦的大旗,燃起一路烽煙。
沒想到,真的沒想到,第一個居然是陽城的閭左貧民,一個叫陳勝,一個叫吳廣,在蘄縣大澤鄉揭竿而起!他們不是什麼六國貴族後裔,隻是一群無法忍受暴秦虐政的戍卒,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向這個尚且強大的帝國宣戰!而且竟然一路勢如破竹,攻城略地!在陳勝、吳廣率領下,繼攻取蘄縣後,不到一個月又連克銍(今安徽宿縣西)、酂(今河南永城西)、苦(今河南柘城縣北)、柘、譙(指譙縣。在今安徽省亳州市)等五縣反秦起義的大火燒起來了!
然而陳勝還是不夠聰明。他打著“張楚”的旗號,但是卻早早的自己成王,頓時成為眾矢之的,最終全軍覆沒。
然而起義的旗幟已然舉起,那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了。甚至連張良的學生阿心都被項家的人接走,隻因為他是楚懷王的孫子熊心。真相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覺得他是就行了。
阿心臨走前曾向張良辭行,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眼淚簌簌而下:“先生,阿心這一走,怕是再也回不來了……”他年紀雖小,卻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的傀儡身份,從今往後,都隻有任人擺布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