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潛龍勿用(1 / 2)

忽忽又過了半載,已是八月秋高氣爽時節。這日張良照常上塾館授課,順便帶上了不疑和辟疆兩個孩兒去旁聽。葉佩珠一手抱著幼女曼兒,在院中灑掃。天氣漸涼,她也加了厚衣,但外麵套的還是戴孝的麻裳。西風瑟瑟,吹落幾片黃葉,葉佩珠心中微微感慨,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七八年了。十年前初識張良時,她還是個妙齡少女,後來又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一路坎坎坷坷,但她總算嫁給了自己所愛,雖不富裕,卻也平安喜樂。最初幾年張良化名韓勝,躲避秦兵追捕,與外界交流多要依靠葉佩珠。後來秦始皇駕崩,張良也改回本名,一家人再不用提心吊膽。就這樣過下去,似乎也挺好的。但是葉佩珠知道這隻是自己一廂情願。和張良結發越久,葉佩珠就越發覺得丈夫誌存高遠。他的理想絕不僅僅是在下邳當一個教書先生。每次翻開那本《太公兵法》,他都讀得那麼入神,仿佛是在欣賞一件曠世奇珍。那本書葉佩珠也看過,講的都是行軍布陣計謀韜略,她看得半懂不懂的,卻一直不敢去請教張良。她隱約覺得自己跟丈夫似乎永遠隔著一層紗,七八年的夫妻生活也沒能完全消除他們之間的隔閡。當初他肯娶我,隻是想報恩吧?不過不重要,他,終究是我丈夫啊。

她正思緒萬千,忽聽一個嬌柔女聲道:“請問,這裏是張良張子房先生家嗎?”葉佩珠抬頭,見到一個朱衣玉容的美人。她不算年輕,大約三十餘歲,但娥眉婉轉,皓齒內鮮,風致嫣然,比妙齡少女更多一番成熟韻味。葉佩珠不禁一怔,片刻方道:“好久不見了,赤練姐姐。”赤練嫣然一笑:“佩珠妹妹好記性,十年不見,你還能認出我來。”

葉佩珠心中恰似打翻了五味罐,昔日情景宛如潮水,一一湧上心頭。當年他重傷昏迷時的呢喃,當日婚禮上見到赤練時的失神,雖然事隔多年,現在想起,依然曆曆在目。隻怕直到今天,自己在他心裏的地位還是比不上赤練的吧?

神傷之間,隻聽到赤練軟語嬌聲地說道:“好可愛的孩子!是你和子房哥生的吧,給我抱抱成麼?”葉佩珠心中一懍。她所認識的赤練是個明慧到近乎狡猾的女人,想必此次一定不是偶然路過探望舊友,若是讓她抱走曼兒,不知會出什麼岔子。她動念也快,手上暗中用力,對女兒輕捏了一把。曼兒一疼,哇哇大哭,葉佩珠一麵哄著,一麵向赤練致歉:“孩子怕生,不肯別人抱呢。”赤練笑笑,也就作罷了。

來者是客,不管葉佩珠心裏是不是歡迎赤練,麵上的禮數卻不能缺少,便邀她進屋歇息。赤練隨她進來,抬眼看時,見到屋舍布置甚少,但不顯簡陋,隻覺簡約,美中不足的是隨處可見的書卷,使得本來挺整潔的屋子堆放得甚是混亂。

“怎麼不收收?”赤練指著一卷書簡笑問。

“這些書都放在子房最順手的地方,要是收拾了,他找起來反倒麻煩。姐姐喝水。”葉佩珠端了碗水過來。赤練謝過,輕輕呡了一口就放下了。

二女話話家常,不覺近午,葉佩珠去準備午飯。赤練本想幫忙,葉佩珠忙道:“姐姐是客人,怎麼能做這些粗活呢?”赤練冷冷一笑:“妹妹該不是怕我在飯菜裏做手腳吧?”葉佩珠被她說破心思,卻毫不慌張,隻淡淡一笑,道:“姐姐這般聰慧的人物,若真要下毒,我母女此刻哪裏還有命在?至多至多不過是以我母女為質,牽製子房罷了。姐姐,我不瞞你,子房是軟硬不吃的性子,你隻消和他實話實說,他自有權衡,用不著使什麼下作手段。”她拿這話一堵,赤練便有害人之心,也不會做無謂之舉。

正說話間,一聲脆響飛了進來:“娘!”四歲的張辟疆小鳥一樣地撲向娘親,拉著娘親衣裳下擺撒嬌:“娘!抱抱!”葉佩珠將女兒換到左手抱著,右臂彎曲,勾起了張辟疆。她自幼習武,力氣比尋常女子大得多,雖然抱著兩個孩子,卻也不覺辛苦。

“爹爹呢?”葉佩珠問小兒子。

張辟疆掙紮下地,拖著娘的衣裳往外跑,朝門外脆生生地喊道:“爹爹!”

張良牽著長子張不疑正往屋裏走,聽小兒子喊他,不由笑罵一句:“小壞蛋……”話音未落,抬眼便看見了那位亭亭玉立的朱衣美人,霎時心頭巨震,五味雜陳。相識、仰慕、癡心、離別,曾經的曾經,過去的過去,一幕一幕,盡上心頭。待他意識到自己失態,想說兩句時,頭腦裏卻已一片空白,喉頭亦是幹澀無比,半點聲音也發不出。良久,他才澀聲道:“赤練姑娘,或者,我該稱你作衛夫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