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那次打架中恢複說話後,你便仿佛變了個人似的,整個人脫胎換骨,從前那個任我消遣與指使的呆子再也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一個眼神銳利桀驁而有主見的人。我一度懷疑你是否有分裂症。
你也不肯再白吃白住,堅持付房租與生活費。我沒有拒絕。男孩子的自尊心有時候比什麼都重要。
那之後你迅速找了一份工作,在修車行,雖然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可有些東西深埋在潛意識裏,從未走遠。我偷偷去看過你工作時的模樣,認真而專注。那裏的師傅說你技藝神乎其技,尤其在改裝摩托車方麵簡直堪稱專家。
我忽然隱隱擔心起來,總有一天,你潛意識裏的所有記憶都會複蘇,總有一天,你終會離開我。
一念及此,我心裏便浮上細細密密的惶惑與害怕,還有一絲心痛。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事便是離別。
那年的除夕夜,你曾問過我,為什麼我爸爸媽媽連過年都不回家陪我。我望著夜空中璀璨的焰火,過了許久才低聲說,因為他們更熱愛工作。
他們是國家探險科研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有十天在家便已是對我的恩賜。我從小跟著奶奶長大,她在我十歲那年去世,原本以為他們終於要回來照顧我,可並沒有,隻是將我托付給舅舅。
我的童年與少年時期,都在大片的孤獨中度過。這也是為什麼我將失憶的你領回家的緣故,因為你同我一樣,都是被拋棄的人。
「006」
我是在公交車上發現那則尋人啟事的,小小的一塊,與眾多的廣告一起蝸在報紙的夾縫裏。那張報紙被人遺落在座位上,我落座時不經意的一瞥,便看到了你的臉,旁邊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尋找失蹤的宋嘉北。落款一個何字,以及一串電話號碼。
宋嘉北,原來你叫宋嘉北。我手指一點一點緩緩撫上這個名字。
這應該是一則長期尋人啟事,在你失蹤一年多之後,那個人還在孜孜不倦地找你。不知為什麼,我直覺覺得那個姓何的並非你的親人,我還直覺出,她一定是個年輕的女孩子。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我用公話偷偷地撥過那個號碼,果然,是一把很好聽很年輕的女聲,她在那邊喂了幾聲,我心跳加速,迅速將電話扣上。
猶豫了很久,我終是沒有將這個消息告訴你聽。我承認我是自私的,在這漫長的相處中,我早已不知不覺喜歡上你,不管是最先那個傻乎乎吃我剩下的麵條的你,還是後來那個冒著嚴寒在小年夜送我尼古丁的你,我早已喜歡你,依賴你。
我不想失去你。
那張報紙最後被我壓在床墊下,仿佛一樁不能說的秘密。
其實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恢複記憶,甚至想了許多辦法,試圖找出與過去的你相關聯的人和事。你說,總覺得現在的自己生活的不夠真實,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不知道具體年齡,那種空白的茫然令人恐懼。仿佛自己的人生一分為二,沒有過去,也看不到未來。
你不知道,說這些話的你多麼令我心疼,可一想到回到原來生活軌跡的你將永遠離開我,我心裏便更加難過。
可總有許多事情,並不受人意誌所控製。
暮春的一個傍晚,你騎著摩托車在學校門口等我,見到你時我很詫異,這個時間段你應該在修車行上班的。那晚你帶我去吃海鮮,你很豪氣地說,今天你賺了許多錢,不要客氣放開胃口吃!我這才知道,你竟已辭了修車行的工作,加入到一個地下賽車團隊。
我神色一滯,我知道那種所謂的地下賽車,簡而言之便是拿命換錢。刹那間,我哪還有什麼胃口饕餮。麵對我的勸說,你全然不當一回事,你隻教我放心,你會注意安全。
你固執起來,我拿你毫無辦法。
你們的比賽是在晚上,我想要跟去,可每次都被你嚴厲拒絕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在忐忑中度過。
終於,傳來了你出事的消息。
我並不是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的人,是第二天早上發覺你沒有回家睡覺我打了你手機,撥了十次,那端才有人接起,卻不是你,是個年輕的女聲,我曾聽過一次她的聲音,我記得。
刹那間,我隻覺腦袋嗡一聲巨響。
她找到你了,終於找到了你。
「007」
隔著加護病房的玻璃,我望著昏迷的你許久,你傷得很嚴重,不比我救你那次輕。你摩托車的刹車被對手動了手腳,比賽途中被人狠狠撞了下,車身一歪,直直跌落到公路下麵的亂石堆裏。
那個叫何和的女孩子將我叫到醫院附近的咖啡廳,落座後彼此都沉默。過了許久,她先開的口,對我說謝謝,她說是你救的嘉北並且照顧了他兩年對嗎?接著她喃喃自語,原來他是失去了記憶,所以才不聯係我才會認不出我。她雙手掩麵,肩膀微微顫抖。
她之所以能夠找到你,正是因為你參加了地下賽車。如我曾經所猜測的那樣,你以前確實是一名賽車手,也是一名孤兒。與何和一起在孤兒院長大,青梅竹馬並且相愛。這兩年她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你,隻要聽聞哪兒有賽車,她便會跑過去,隻是每一次都失望而歸。這一次,她終於找到了你,你卻忘了她,還來不及好好說話,該你上場了,結果,結果卻……
而關於兩年前你的受傷,也正如我猜測的那樣,隻是在敵對方的身份上,還需要加一個情敵。何和是一個漂亮而膽大的女孩子,你每次賽車時她都跟著去,並且毫不膽怯地坐在你的身後,與你同生共死。這樣的女孩子,又何止你一個人會心動。三角戀的關係從來都會有人黯然退場,那個倒黴的人是你,並不是她不愛你,而是對方太過卑鄙太過瘋狂,甚至不惜背負一條人命也要將你打敗。
你的過去就這樣直白地暴露在我眼前,真實而殘酷。
我曾還帶著僥幸想,屬於我跟你之間的記憶是相依為命的漫長兩年,而如今,你跟另一個女孩子,卻是相依為命的十七年。不管愛情是以相遇的先後還是以時間的長短來衡量,我都已經輸了。
然後命運帶給我的遠遠不止如此。
你醒過來後,恢複了從前所有的記憶,但是,卻不記得與我在一起的那兩年時光……
還有比這更可笑更狗血悲情的境遇嗎?
你真殘忍,連一丁點的記憶都不肯給我。
我望著病房裏你神色溫柔地喝著何和喂過去的粥,我忽然笑了起來,直笑到眼淚四濺,心如有千萬隻螞蟻吞噬。
我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我沒有勇氣站在你麵前迎接你陌生眼神的審視,我沒有勇氣聽你一句,你是誰?
我默默地放下抬到半空中的手指,默默地轉身,默默地退出你的回憶,你的生命。
「008」
你離開的第三十六天,我忍不住偷偷地去看你。那天是5月30號,距離我遇見你正好兩年。
我躲在你與何和居住的那條小巷子的一根粗石柱後麵,我知道你們每天吃完晚飯後都會出來散步,那條巷子很破舊而喧囂,魚龍混雜,但你們手拉著手走在來往人群中仿佛走在靜謐安寧的秀美小徑,我從未在你臉上看到過那樣滿足幸福的神情,微微側頭聽身邊的女孩講著什麼,而後伸出手指在她額頭輕輕地彈了下,她跳起來試圖反擊,卻被你抓住手腕,往前一拉,她便撲倒在你懷裏,嬉笑成一團。
我的眼睛忽然那麼酸澀,仰頭望著天空很久很久,才將眼眶裏的濕意逼了下去。你給出的幸福那樣誘人,可它們統統不是我的。
轉身,離開。
我想,我以後再也不會來這裏看你。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我蜷在沙發上,沒有開燈,在大片的黑暗中,那種寂靜荒涼的恐懼感再次襲上心頭。
我從來未曾告訴你,我的爸爸媽媽早已在我十四歲那年,便在一次探險中雙雙遇難。我甚至連他們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我的第一隻尼古丁是爸爸送給我的最後一份生日禮物。我也未曾告訴過你,其實我當初真正救你的原因也是因為看到渾身浴血奄奄一息的你時我忽然想到了死去的爸爸媽媽。
我那麼那麼期待爸爸媽媽能夠多陪我一下,可他們卻永遠地離開了我。
我那麼那麼奢望你永遠都不要恢複記憶,這樣你就可以一直陪在我身邊,可你卻終究還是離開了我。
若是如此,不如在一開始,便不要相遇。
要過很久很久之後,我才漸漸明白,從遇見的那瞬間,便注定了結局。
你是我躲不開的那一個下午,我是走不了的那一班延誤。
你是找不到的那一片山穀,我是回不去的那一隻麋鹿。
我在漸暗下來的屋子裏想念你,可是你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