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帳暖(1 / 3)

章十一、帳暖

明天就要出院,在醫院的最後一晚看來又是得一個人過,幾個月來一直呆在這一方小小天地裏,綺羅生覺得自己幾乎要和外麵脫節了。匆匆把幾張最近的報紙扔到一邊,他有些心慌地繡著手裏的梅花方巾,不留神竟兩次被針刺破手指,天擦黑時聽到仆役在病房外敲門道:“先生,晚飯好了,現在擺麼?”綺羅生應了一聲開門出去,一個仆役正把一碗湯麵擺上桌,清湯細麵冒著陣陣熱氣,麵條上整齊碼著墨魚絲海蜇絲和香菇絲,還有剝好的草蝦蛤蜊與鹵蛋,一旁又是一碟小饅頭與六道葷素菜肴。仆役整理好筷子湯匙,笑道:“您說胃口不好,也就沒敢多做。”看綺羅生點點頭便退了下去。

意琦行曾經說過很多次,整件事情都已經過去,不要再胡思亂想,但這種幾乎成了“本能”的不好習慣,要想改掉還真是困難。綺羅生沒有告訴過意琦行,他在醫院裏時常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閉上眼就是疏雨孟嚐瞪大了眼睛往自己身上抹血漿的情境,一把接著一把,雜亂無章滿身滿臉全是血手印,似乎是在宣告著自己永遠都是髒的。明天,還有明天,想到回去以後必須要過意大帥的這一關,綺羅生又開始頭痛。

坐在桌旁捏著筷子,卻不知道該怎麼下箸,最後簡單吃了幾口麵條,綺羅生強迫自己收拾心情,繼續穿針引線繡方巾,不大一塊素緞上的數枝紅梅,他也不想拖太久。正打算就這樣把這一晚消磨過去,卻迎來了一個意外訪客,策夢侯。

策夢侯來送綺羅生托他找工匠打製的嬰兒長命鎖,攤在掌心在燈下看,如意頭狀的黃金小鎖金光耀眼,打製得十分精細,正麵鏨刻著雙魚戲水圖,反麵則是盛開的蓮花,鎖上垂下五根細鏈,都綴著金鈴鐺,響聲清脆。策夢侯解釋道:“還有幾樣金鈴首飾今天沒有帶來,隻這個長命鎖,綺羅生你看看,若有哪裏不好的地方,我再讓他們重新打製。”綺羅生翻來覆去地看了很久,才小心把鎖收好放回盒子裏,“非常好的長命鎖,無我,多謝你。”策夢侯搖著羽扇笑道,“你滿意就好,今天來的唐突,好在就隻有你一人,否則真是叨擾了。”

他似乎意有所指,綺羅生心中明白,不著痕跡地把話繞開:“開始我是想自己畫著金鎖上的圖,但實在是功底太差,今後若有空閑,一定要好好學一番。”策夢侯道,“這些事不過是個消遣,塗兩筆自娛便罷,也犯不上費心思去學。何況綺羅生你,恕我直言,今後除了梨園瑣事,你未必能有什麼空閑時間。”

“無我,你又在說笑了。”綺羅生麵上仍帶著微笑,“你什麼時候和老妖學得一樣脾氣。與其說這些,不如來談談七月時候唱什麼戲。”策夢侯笑道,“你想唱什麼就唱什麼,有老妖給你操琴有什麼好擔心。倒是出院以後,你還是多去老妖家走走,苦練一下總沒壞處。”見綺羅生點頭同意了他又接著道,“你住院這段日子,老妖每每過來,十回能有八回都撞上那位意……意先生,實在尷尬的很。”

他如此一說,綺羅生也覺得甚是不好意思,但知道這群朋友間說話都是出自真心,不必有什麼掩飾,便答應道:“我明白裏麵的道理,會盡快練回來。”策夢侯拍拍他的肩膀,“是要心無旁騖地練回來,梨園行的飯也不是好吃的。好友還年輕,以後的事會怎樣,都不好說,但有個安身立命的本事,比什麼都強。”說了一點又覺得氣氛有些沉悶,就打個哈哈,“我純是轉述老妖的長篇大論,莫怪莫怪。”綺羅生笑笑,“哪裏,大家的好意我自當心領。”策夢侯喝著茶,“你若真不願搬出來,也就算了。好好保重自己吧,別再出什麼事,你不是貓,沒有九條命的。”

閑聊一陣策夢侯告辭離開,但臨走前說的話像是重錘一樣狠狠砸在綺羅生心上,那是久久以來,他壓在心底從來不敢多想的問題。數年之中意大帥命令他接受那些訓練,不過為了用他來解決一點見不得光的問題,可惜沒幾次就弄出了那麼大的亂子;而意大帥默許綺羅生留在意琦行的身邊,除了給兒子麵子,就是兵荒馬亂的年月,如果有萬一,他能做個意琦行的替死鬼罷了。

時鍾的指針哢噠哢噠走過十二點,綺羅生從噩夢中驚醒以後再次陷入失眠,不過這回疏雨孟嚐終於不再出現了,他自己倒還是一身血漿的模樣搖搖晃晃癱坐在牆角,找不到出路被大火炙烤得眼睛中一片血紅,他很想去找意琦行,但是已經沒有這樣的可能了。枕上雙臂,綺羅生明白自己又在有事沒事地胡亂想了,意琦行要知道是肯定會摸著他的頭不輕不重地告誡一番,順帶著再來扯上幾下他的尖耳。

摸索著按開台燈,綺羅生打個哈欠,睜著眼睛,繼續發呆,不知道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地發呆。

病房門被輕輕打開,清冽的酒香飄了進來,綺羅生翻身坐起,門口站著個難得穿一次深色長衫的意琦行,站得筆直,表情四平八穩,手裏拈著酒盅,白瓷上一抹胭脂紅,樣式十分可愛。綺羅生這才鬆了口氣,手指抓著被單小聲道:“意琦行,你可來了……”意琦行闔上房門,走過去問道,“是睡不著麼?”綺羅生也不答,伸手搶過意琦行帶來的酒盅,拔了塞子就往嘴裏倒酒。酒香雖然好聞,但酒的味道很是怪異,綺羅生又喝的太急根本來不及品味道,一下子就被酒的辛辣味嗆得連連咳嗽。酒水淋漓灑在睡衣前襟上,被單也被打濕,意琦行奇怪,坐在床邊扶住綺羅生的肩膀,“綺羅生,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