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內盈外空,整個人險些向前栽倒,心覺震駭,投目看去,卻是師姐梨渦微現的一笑。
原來臨近全真群道所在,師姐見我領人趕來,大發神威,將身前敵人遠遠迫退,以作接應,不料,忙中誤認,致使我卻與她換了一招。
想起小白遭遇,我忙低頭向懷中霍錦兒望去,見她安好如故,方舒了口氣。想來,我是出於誤擊,師姐卻是明知故意,以功力相試,故此留了餘地。
我心中苦笑,正待招呼,身前又撲來數敵,退敵之後,再望去時,隻見師姐已翩然轉身,收掌退回,眾聲嚷嚷中,我生生被她調戲了一回,竟連一句話也與她搭不上,也隻能是咬牙暗恨了。
不須一刻,我率人清除前方障礙,與休整的全真道士會合。隔著人群,遙見胡氏與賈似道母子倆拉拉拽拽,似有爭執,胡氏打了賈似道一個耳光,身子搖搖晃晃站起,披頭散發的,張口呼喊什麼,酣戰聲中卻是聽不清。
胡氏見了我,蹌步奔動,揚臂讓我近前,這時,不知從哪飛來一道暗器,忽然擊中了胡氏肩胸,她“啊”的一叫,仰身栽倒於地。
我飛身竄前,見霍錦兒的侍婢也在全真道士的防圈內,順手將錦兒交由她們照護,回轉身,胡氏已被賈似道扶坐而起,肩胸交接處血流涓涓,她卻渾然不顧,挺著氣,朝我道:“快,筠兒……讓大家都罷手,不要多造殺孽了……”
“娘!”賈似道手忙腳亂地捂住她胸上傷口,道:“你受傷極重,快別說話了,眼下混亂,誰也管不了……快來人,幫老太太治傷!”
胡氏不理會自身傷勢,固執地央求:“筠兒,聽話,快讓大夥兒住手,東府那頭會聽你的……”
賈似道眸中閃露憤恨之色:“今日不將這幫賊人除滅,後患無窮!”
胡氏回頭厲聲道:“你……非要逼死娘不可麼?”她籲喘著,定定盯了自己的兒子,直至將賈似道瞧得垂低了頭,她嘴角蠕動作顫,終也說不出其他狠話,轉頭又來望我。
胡氏頭麵身衣均狼狽繚亂,身經今日劫難,她渾身上下,已無絲毫安詳尊貴之態,與鄉間隨處可遇的尋常婦人無異,但反倒顯露出她本色的良善柔弱之美。我俯身靠近時,非常奇異地,腦中竟然泛起她胯間黑毛密布的畫麵,感覺極為荒唐。
“老太太且先治傷……”
我說了半句,不知如何安慰於她,她原是極為善良單純的人,一生卻輾轉流離,身世淫穢不堪,讓我湧起許多複雜怪異的思緒與感慨。紛亂中,我卻瞬即下了決斷,緩緩立起,提氣一呼,聲聞數裏:“東府眾人聽著!全都罷手退後!”
宋恣聽了,發嘯傳令,東府眾人齊聲呐喊,由數人組成的一個個龜形陣,如長出許多長刺,向前猛力推進,人潮湧動前壓,勢如波浪。
我幾疑宋恣聽錯號令了,卻見東府一陣強攻之後,漸次有序後撒,方知原是以攻掩退的章法。
我正擔心怨僧會一方不由控製,藉機攻擊,忽聽敵方陣後一陣清亮尖銳的笛聲,正是白衣僧旁邊那胖大婦人吹起了竹笛,眾貞苦士與冤士聞笛漸失狂躁,也都緩退。
“少主,怎麼?”
宋恣飛身而下,掠至我身畔,喘道:“敵勢雖凶,好在咱們頂住了,等敵方這陣瘋勁過去,其勢必頹!雀使也遞話說,眼下須全力拖住敵人呢。”
“哦?”我皺眉望向敵陣,道:“大夥傷亡如何?”
“還好,這幫老油子倒沒忘了當年防守的烏龜陣,咱們人又多,相互為援,傷亡並不重。”
我點了點頭,一邊留意怨增會動靜,一邊低聲吩咐道:“小漁被人挾持至此,此刻多半還在附近這片林中!速多抽調人手,分路探查,須得盡快把人找到!”我此刻最擔心的是,連護法見了師姐後,小漁無可利用,處境反而更險。連護法與陸家有仇,天知道她瘋起來,會幹些什麼。
宋恣聽後大驚,道:“少主,咱們是否這便退兵,先救少夫人再說?”東府的籌劃大計,均仰賴小漁,她如今在東府諸人心目中,位分極重,隻怕不下於我,萬萬容不得半點閃失,故宋恣才會如此緊張。
我搖了搖頭,沉吟片刻,命吳七郎與幾名短衣漢子各領二十名東府舊屬,分路探尋,並誡之以避開滅門瘴之法。提及這點時,我突然想起,連護法押著小漁,若是誤踏滅門瘴就糟了!不過,連護法向來機警,又精熟用藥之術,應該不至於。心下惴惴之餘,也隻能這麼想了。
吳七郎等在眾人後方悄悄去後,我立即閉目提功,晉入靈境,知感鋪展延伸,向林中追去。功力大進後,我靈覺倍加靈敏,感知的範圍擴大許多,吳七郎等幾撥人分路探尋,恰似為我伸展耳目,隻須他們其中任何一撥人有何發現,招呼傳信,我當可即刻趕去,比自己在林中沒頭瞎撞,有效得多。
不料,全力提功之下,我的靈覺超乎所料;此際正值雙方罷兵的短暫沉寂,幹擾又小,我的知感不僅“越過”吳七郎眾人,還在往外迅速擴張,意念越過無數林木亂草,不斷穿越呼嘯。
知感無疆無界,遍尋林間無獲,我心下反倒鬆了口氣。
知感浮遊間,正不知所去多遠,突然,我捕到東南方隱約有股“氣雲”,如雁陣行空般朝這邊快速逼近。這種“氣雲”,往常隻有在道法大戰或是浩大法會上才能見到,乃聚集的修道高手齊施功力所致,顯然,有大批高手正朝此趕來!
我倏然一驚,睜開眼來,見眾貞苦士兀自在陸續退回已陣,心道:“難道對方的援軍湖州一眾終於趕來了?敵方見我們罷手,並未趁勢強攻,莫非施的是緩兵之策?”忙暗命宋恣傳告東府眾人小心戒備,提防敵方的突襲夾攻。
不過,我也並未太過擔心;現下除了兩敗俱傷,別無他途,我們固然無法一舉除去對方,對方也奈何不了我們,即便湖州軍趕臨,也隻是使敵勢增強,卻扭轉不了這樣的局麵。
這時,隻聽敵方陣中有人高喊了一聲:“張寧有話要說!”
過了一會,貞苦士中一人越眾而出,腳步遲重,正是張寧。他滿身破敗,一張略帶風霜的娃娃臉龐,毫無表情,高聲叫道:“張胡氏,你身上的傷是我下手的,心中可有怨恨?”
“不要再打了,寧兒……”胡氏又咳又喘,道:“有對不住你父子的地方,也該找我,我死也無怨,何苦……連累他人?”
“你還是當年是非不分、一味濫好的女子啊!”
張寧歎了口氣,似乎滿身疲倦,眼裏閃著一抹輝亮:“你並沒有變,隻是隨遇而安,沒有半分主見!”言及於此,他神情又見憤色,似乎頗有餘恨。
胡氏雙唇哆嗦:“是我不好。”
張寧望了一瞬,忽然衝動起來,突兀道:“還記得新婚那一日麼?二”我……記得的。“”你見新郎是我,羞憤欲死,哭鬧著要自盡,最後……你卻沒死。“
“我……沒死。”
胡氏微微垂頭,似有含愧;然而那低傾的姿態與唇角風霜中,卻透著幾分隱羞與溫柔。
兩人旁若無人,一遞一句,竟當眾說起驚世駭俗的過往。秋風吹過,兩人的聲音顯得格外蕭索、平淡,滿帶蒼涼之意。我腦中卻閃過當年那紅燭高燒之夜,輕狂少年與風韻婦人的無盡糾葛與情歡褻亂,不禁向霍錦兒偷眼瞧去,她目光與我一觸,登時俏麵泛暈,急忙閃避。
“方才……”
張寧直目而望,不知尋思什麼,半晌才澀聲道:“我方才本可取你性命,臨到動手,卻……我竟連你也不忍殺害,再拉拽他人有什麼意思?”說著,不禁搖頭自嘲,慘然一笑:“今日一見,你竟也老了,不再是我念想中的女子……那麼,何不來個徹底了斷?我再也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原來歡愛是空,怨恨也是……”
“二十四!”這時,一直氣閑神定、宛如旁觀的白衣僧忽然晃身一顫,麵色倏變,似乎對張寧語涉喪氣的話甚是忌諱,急急出言打斷:“你是否想了結此案?”
“了結……已經了結了!”張寧再不向胡氏望一眼,緩緩轉過身,抬首癡望;夕陽落在頸後與耳廓上,鑲了一層薄暈,說不出的安和寧靜。
我怔了一怔,掀起偌大血海仇殺、勞師動眾的賈府與怨僧會恩怨,竟這般輕易了結了?
“寧兒……”
胡氏望著張寧的身影,也不知是欣慰還是失落,低喚了一聲,心氣激蕩間,傷體不支,挺著身子昏了過去。
“娘、娘!”賈似道喊了兩聲,至愛關心之下,他不複沉穩的氣度,抬首憤聲道:“你們……哼!想了結便了結麼?我娘的傷能好倒也罷了,若有個好歹,我誓要報此血仇!”
“你要如何,悉聽尊便!”白衣僧顯是神思不屬,目光閃爍,四下遊望,冷冷道:“有一事好教你知,賈府那邊,一早便由湖州眾友照應,現已在掌握,本宗欲以賈府闔家性命,換回靈兒,如何?”
此言一出,眾人大驚,賈似道麵色慘白,作聲不得。
我心中一跳:來的果然是湖州軍麼?難怪他們遲遲未趕來與怨僧會會合,原來白衣僧暗地裏又改了主意,趁約眾前來之際,賈府空虛,安排友軍抄大夥後路,行圍魏救趙之策。現下湖州軍將賈府眷屬全擒了來,我方可算一敗塗地了,但白衣僧卻要以此換回區區一個靈兒?
解道樞忽緩緩立起,嘿笑道:“大師運籌帷幄,兼且耳目靈通,審勢而變,實是令人佩服!不過,今日殺劫,你們怕是逃不過了!”
一聽解道士語風不對,我當即猛醒:慚愧,大錯特錯了!莫非趕來的高手,並非湖州軍,而是全真道士?也許,隻有他們才能憑空召來這麼多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