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女子與宮裝少女急走幾步,先入內呈報。“轅門獸”喚來仆從,將左小瓊與巨虎領去安置了。我將小白鼠也托給了轅門獸的仆從帶去喂食,心想,待去取回白鼠時,正可借機與左小瓊說話,探知別後情形。
即刻有人傳下令來:娘娘與眾人於右側大廳相見。
先前去將軍廟的那宮裝少女卻又走了出來,領著我一人,穿過前廳,往後院行去。
那宮裝少女一路行去,一聲不發,隻顧低了頭麵走路,裙下蓮尖一閃一吐,走得飛快,似對方才與我抱持共摔之事,尤存羞怯畏見之意。
到了一處廂房門外,那宮裝少女先停了一停,道:“娘娘!”
裏邊傳出一個聲音:“是筠兒到了麼?快進來!”
宮裝少女一手掀高珠簾,朝我努了努嘴,我硬著頭皮走入房中,見屋內兩名宮裝丫鬟靜悄悄侍立,一盞九龍盤旋、龍口吐焰的華燈之畔,一個華裳麗人放落手中物事,正轉首望來。我望見一張凝白如玉的麵龐,容光照人,心知她便是賈妃了,忙一低頭道:“娘娘……姑姑!”
“筠兒!”那賈妃快步迎來,拉起我垂著的手,握在掌中,柔聲道:“半夜將你喚來,可嚇著了麼?”
“沒!”我依舊垂頭,低聲應道。賈妃掌心綿軟之中,另有一絲涼膩,觸人欲醉。依我所知,這般體質,看似豐美,實則體內有虛虧之症,於是又道:“姑姑……最近身子可好些了?”
賈妃輕歎了聲,卻是不語。
我抬起頭來,見她明眸瓊鼻,豐姿楚楚,那眉梢卻帶一點輕愁,格外讓人係心於懷。
“你遭了一場大病,我這一年也是時時不適,如今老太君又眼見不行了!”
賈妃放落我手掌,轉過身,蓮步輕移,歎道:“我們一家子,也不知招了什麼邪!”
本以為與她碰麵,定是一番大陣仗,卻不料會像現下這般敘起家常,我心內藏虛,更加不知如何應對,隻勉強裝作關心:“老太君……可還安穩?”
“這會兒,宋三郎正施針渡氣,他來了之後,老太君倒好些了,”賈妃回首道:“筠兒,我也知道,你一向不喜理會俗務,但老太君這樣,東府總不能沒個主兒,笙兒又沒出息,隻知貪玩胡鬧,想來想去,也隻有指望你了!”
今夜隨紀紅書一路行來,我隱約已知有事不妥,如今她語意所指,分明是要我擔任東府少主了!若在賈氏一門中越陷越深,將來還怎麼重返山林,與師門同聚?我不由慌道:“姑姑,我……”
恰在這時,門外一人道:“娘娘,宋恣已到染香廳了!”似是那紅衣女子的聲音。
賈妃不容我多說,拉起我的手,道:“筠兒,隨我來!”
染香廳中,東府諸人與雀使門下俱在,其中新來一人,身頎麵白,舉首望人,目光遙射出塵之采,青袍綸巾,搖搖然作書生裝扮,我心知他便是宋恣宋三郎了。
眾人見我們入廳,躬身齊道:“娘娘!”
賈妃於堂中坐定,示意我侍立一旁,隨後揮退眾宮裝丫鬟,環視一周,道:“諸位辛苦了,東府這陣子,因老太太的病,人人都未睡個好覺。我在深宮,出入不便,雀使門下,時時替我奔走遞告,也很費心費力。”
眾人皆道:“應當的。”
賈妃目光移向雀使門下一幹人,道:“紅書,你指派誰護衛筠兒?”
紀紅書道:“派了禿鷹。”
禿鷹聞言身子不禁一抖。
賈妃唇角略笑,道:“你門下眾人,禿鷹算是沉穩,往後筠兒出門時候較多,禿鷹深曆江湖,正可照看!”
禿鷹咬牙強笑道:“多謝娘娘金口褒獎,禿鷹……定竭盡所能,不負重托!”
賈妃點頭道:“禿鷹留下,其他諸位雀使門人,忙了半日,且去用了夜宵,下去歇息罷!”
烏鴉、蝙蝠等人道:“謝娘娘賞!”躬退幾步,轉身離去。
禿鷹心懷鬼胎,入廳時本落在眾人身後,離廳門最近,此時眾人一一離去,行經禿鷹身畔時,俱都投以眼色,有的麵戚戚然,深表同情,有的神情木然,強裝無事,有的擠眉弄眼,嘴裂蓮花,全然興災樂禍,連那白鴿也輕吐舌尖,悄步快走,這一輪下來,禿鷹雖故作鎮靜,也忍不住臉麵變色。
賈妃等幾人離去了,不禁宛爾,道:“紅書,你門下諸人,恁地有趣!”
東府吳七郎道:“簡直是一幫烏合之眾!”
紀紅書麵色微紅,白了吳七郎一眼,道:“紅書往後會好好管教!”
賈妃卻淡淡道:“不必啦,為人行事,但求大節無虧,小處滑稽,有何不可?
若強行去異求同,未免抹殺了生趣。“紀紅書大喜:”娘娘聖明!“
賈妃又道:“吳七郎為人峻肅,辦事認真,這也是他的一大長處。人莫以與己不同而互輕,聽說你們雙方時常吵鬧,為細事失和,其實大可不必!”
紀紅書與東府諸人俱道:“娘娘明訓,我等記住了。”
賈妃點了點頭,方問宋恣:“三郎,老太君這會情形如何?”
那宋恣道:“我以九針走穴之法,助老太君提神聚氣、回陽生脈,但老太君年壽已高,能挨多少日子……不在其病,而在天意。”
“若是如此,立主一事,萬不可再拖了。”賈妃環顧東府諸人,道:“此事我讓亢總管征詢過諸位的意思,本以為已然定規了,如今卻是聽說,你們對大公子承位一事,尚有異議?”
京東人語道:“娘娘明鑒,非是我等敢抗命不遵,隻是……隻是……紀紅書冷笑打斷道:”亢總管難以開口,我卻略知其中緣故。“賈妃道:”哦?“
紀紅書道:“東府霍姑娘,原是賈似道正室霍氏之妹,他們今夜變計,幾番阻攔我帶大公子來見娘娘,想來定是屬意霍姑娘的親侄……賈二公子了!”
賈妃眉稍微挑:“此言可確?”
京東人語陪笑道:“這是雀使誤會了,我們請留大公子,是另有緣由的……”
“紀紅書!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免小瞧我等了!啊……你這小子……下針輕點!我傷的是腦門,你紮我腳板幹嘛?三哥!你這弟子十分糊塗,我要怒了!”大廳隔壁傳來一道伴隨著嗷叫呼痛的語聲,聽聲音正是方才昏迷過去的關西魔,他在鄰室療傷,想是聽到這邊說話,自覺有抗辯的義務,於是挺“言”
而出:“……我們十妹,最無私心,她雖是二公子的親姨,對立主之事,倒是偏向大公子多些,哼,二公子也太像他老爹了,紈絝混帳,不成模樣,大公子嬌滴滴的像個娘們,也不怎麼樣。”
東府諸人麵色齊變,怒聲叱喝。宋恣凜眉微皺道:“雲川子,你紮他的厭舌穴!”
“你小子……”隻聽隔壁怒吼半句,隨即寂然無聲。
京東人語道:“管賢弟是個渾人,望娘娘且勿生氣!不過他說霍姑娘不存私心,這倒是真的。”
賈妃神情不悅:“老太君昔日,嚴於嫡庶之製,對似道貶斥太過,你們也不可太當真了。似道雖不能上承老太君歡喜,於孝道上有虧,但近幾年還算收斂了玩鬧的性子,肯求上進,對於西邊府上,往後你們還須尊重些才是。”
東府諸人聞言俱都低頭不語,顯是對那賈似道成見極深。
賈妃甚是大度,見了眾人情狀,也隻是輕歎了口氣,並不深究,道:“亢總管,你方才說另有緣由,卻是什麼?”
宋恣向前,略一傾身,道:“啟稟娘娘,是屬下讓亢總管於大公子麵見娘娘之前,須將大公子請來,因我要先見一見!”
話一說完,京東人語大聲咳嗽,宋恣也自一愣,隨即麵色微變,忙又道:“娘娘恕罪,我沒說明白……”
賈妃綻容而笑:“唬了我一跳,我說呢,三郎之狂,那可是在骨子裏,不在嘴上。”
宋恣攏袖一揖,欣然笑道:“宋恣再愚魯,也不敢對娘娘無禮。”
賈妃笑道:“不敢無禮麼?也不見得罷?”
東府眾人皆笑,宋恣道:“那是娘娘素日寬待屬下,偶爾放縱,也恃寵而嬌了。嗯,屬下欲將大公子請來,是有一事急於弄個明白,此事不明,大公子承繼府主,非但無益東府複出,且將另起混亂,貽誤大事!”
賈妃聞言,也麵色凝重:“何事竟如此緊要?”
宋恣望了我一眼,似乎當著我麵,難以開口,一時沉吟不語。
我心下一凜,暗感不妥,心道:“糟了,什麼‘一事急於弄個明白’?莫非這宋恣發現了我這大公子乃是假貨?”隨即又想起那讀靈者來:會不會便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