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見王孫(2 / 3)

申陵沒出去喝藥,昏昏沉沉地躺下了。

風暴久長,他在顛來倒去的狂波裏半夢半醒,舉手無措。

這一睡便醒不過來。海上顛簸,加之他憂心忡忡,不知不覺就發起了熱。整個人頭重腳輕,胃裏翻江倒海,眼前天昏地暗。

意識不清的時候,耳邊似乎有人不緊不慢地說話。他如此形容,此刻能在自己身側雲淡風輕的,大約隻有……

申陵閉緊了眼,不願醒。

被人拖起來,灌了些苦藥汁下去。他也聽不見那人和旁人說些什麼,就又一腳踩進黑甜。

夢裏頭見了那人,還是忍不住與他分辨。

他並非不懂情理,隻是不懂樓緩之心。要天下直說便罷,為何非要騙他這顆真心?

若早告訴他白家有什麼“得媚骨者得天下”的預言,他也願意配合樓緩。不過就是交歡,他本命如此。何況送來西洲的時候就已經快到他十八歲生辰,也沒別的機會送給旁人。

太工養他六年,讓他□□樓緩得書房情報,他言聽計從。他向來是甘於做一枚棋子的。媚骨早就認了奴顏,從命他人沒什麼不好。

他這一生,交給了身,分付了骨,連命都願意賠上,隻不過想留一顆心。

偏偏被樓緩騙來糟踐了。

申陵在夢裏頭問那人,何必多此一舉。

何必呢?

那人沒有答,貼上來吻他。輕柔如羽,與那許多夜中的許多個吻一般,深情款款似的,搔撓得他眼底鼻尖都是一片酸。

自己竟然在夢中都舍不得這人的一點溫柔。

申陵氣餒不已,竟這麼就醒了。

醒了才發現,是樓緩真在吻他。

申陵半睜著眼,沒什麼力氣地推開身上人。

樓緩好聲好氣地笑著:“夢見些什麼?這夢話說得都快哭了似的。”

他如此態度,似乎將之前那場爭吵都忘了。

申陵眉間抖了抖,閉上眼道:“不過是些忘不了的舊事,不好叨擾侯爺。”

樓緩沒有說話。過了會兒,申陵被他攬在懷裏。

“忘不掉的事,不要想就好了。多想些眼下的人,如何?”

“……申陵寧願想些舊事。”

那人沒有與他生氣,隻是抱得更緊了些。

“我知你還在氣那本冊子。白家的話,我這裏大概隻有白臨商全信著。我如何待你,和那預言無關,是我意如此。”

申陵睜開眼。

“那你為何要辛辛苦苦瞞我?那書中小像分明是那夜中了歡顏香的我。那畫舊得很,絕非年內紙筆。你早就知道我會來,早就知道那夜事,為何從不與我說?”

樓緩看著他,眼裏沉波暗湧:“我的確不知那些。”

申陵氣得語塞。

樓緩將頭埋到他頸間,徐徐歎氣:“我知道的世事何止千萬,但你說的那些,我的確不知。”

言下竟有悔意。

申陵一愣,搖頭將他推開,又道:“你說不信那預言,而我生辰之後你已完全不受媚骨影響,難道不正如那預言所說,是得了媚骨的緣故?下一步,大約是要去奪那誌在必得的天下了吧。”

這回樓緩沉默不語。

申陵等他許久,才淡淡一笑:“侯爺何苦自欺欺人。”

樓緩低著頭,玩弄起申陵垂至胸前的發尾。

申陵最恨樓緩每到說理的緊要關頭便用這些耳鬢廝磨的把戲轉移他心神,此刻抽回披散長發,揚到另一側去。

樓緩沒有抬頭,隻輕聲道:“這話我隻說與你一人聽,你不信,大約也沒有人會信。”

申陵扭頭看他。

“我其實從來不想要什麼天下。”

聲音輕和,仿佛情濃之時一句漫不經心的低語。

外頭一聲驚叫:“快瞧!我看見岸了!”

人聲頓時嘈雜起來。

申陵與樓緩麵對麵地側躺在榻上,四目相交。

外頭風生水起,此處平地驚雷。

申陵扯起唇角:“侯爺說對了一點,我的確不信。”

樓緩將他的手包覆在自己掌心。他手指修長有力,潔白如冷玉,掌心卻是火熱的。

“此行的確有些凶險。你若不能與我一心,我實在難以保這一切周全。申陵,你我來日方長,這船剛到頭一站,你再給我些機會去說,可好?”

申陵不答。

樓緩起身,給他掛上來世琉璃,道:“你這一睡又是好幾天,大概快到千島了。外頭早放晴,我們出去看看。”

申陵怔愣片刻,長長出了一口氣。

樓緩帶申陵到船頭看。日頭暖豔,連襲人海風都多了幾許情味。而樓緩仍是將申陵包在暖裘之中,再讓他看前方隨著水行漸漸露出半張真容的島嶼。

身後夕鹽見狀,鬆了口氣。

床頭打架床位合,此行要見陸上其他的主子,他實在希望他家公子能與侯爺琴瑟和鳴,不失西洲之德。

申陵隔著重重桅杆,看那破浪向前的船尖。

水麵像是被殘暴地開膛破肚,卻又好脾氣地自治自愈。留下翻覆的一群又一群義憤填膺的白浪,叫囂聲張,想討個說法。

而這世上,有太多事是討不到的。

世事恰如海,晴好有時,風雨有時,靜水中有暗流洶湧,奔流處言行不由衷。

他眼見著那名為島嶼,在眼前卻是漫無邊際的陸地迎麵而來,攥緊了手。

樓緩牽他,仿佛不曾覺察他手上的力氣。

“回去收整一下,我們準備上島了。”

上島之前,申陵按樓緩吩咐,整個人被黑色大氅包個嚴實,頭尾不漏。

他不知樓緩何意。此刻,也不在乎他是何用意了。

岸上已有千波府的家人等候,對西洲一行人十分有禮。申陵聽出東海人那細碎的口音,果然和薊悔棋有些相似。

領頭的是個須發斑白的老者,笑眯眯模樣,十分親和有禮。見了樓緩,行禮道:“我等在此恭候侯爺多時了。請侯爺上車。”

東海一向擅長各類機關發明,來的車輦也是造型古怪,然而碩大華麗,頗是氣派。後頭還有幾輛小車,大約是為家人們準備的。

千波府的人似乎早知道申陵身份,恭敬地請申陵公子上後頭的馬車。卻聽見樓緩一聲笑:“他與我在一處便好。”

說著,將申陵打橫抱起,不顧眾人複雜眼神,向車上去。

不想一掀開簾,車中已有一人。

申陵在樓緩懷中,隻覺他全身一僵。

跟在樓緩身後的黑支離麵上微動,拱手拜倒:“見過千島子。”

申陵看不清那人形容,隻聽那人朗朗一笑,流水似的。

“三哥這疼人的勁兒,我今天算是見識了。”

樓緩不應,抱著申陵上車,沒讓懷中人露一點臉。

“我哪裏比得上四弟,在這東海上享盡風流。”

唯晏側著頭,一雙桃花眼微挑,著實長了張風流多情的臉。就連這奸詐一笑的模樣,都比他人放肆許多,反而讓人忽略其中惡意。

“是麼?我怎麼記得這陸上的名聲,最風流是三哥,最守禮的就是我了呢?”

兩人沉默了一陣,都笑起來。

申陵心下一沉。

“這回怎麼勞動得你親自來接我?”

“自然是想三哥了。”

樓緩見車馬已經走動起來,而那隔音的鹿皮簾也已落下,便不再看唯晏要笑不笑的臉,問:“怎麼,大哥已經來了?”

唯晏慢慢斂了笑意,冷哼一聲。

“對,他來得倒早。眼下太工還在路上,師容慢得很,府上隻來了他。我看著礙眼,不如來接你。”

樓緩搖頭:“你這樣,未免太沉不住氣。”

唯晏冷笑:“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我還沉什麼氣?正是揚眉吐氣的時候。”

“說這些,都太早了。”

樓緩再沒動靜。而申陵心上波瀾無聲。

“三哥,你什麼都好,就是這溫水性子,有時候太氣人。”

“言多必失。”

唯晏唇邊一抽,低聲道:“你可知你這悶不做聲的樣子,像極了那陸探初?”

樓緩抬眼看他,又微微笑著收回目光,將申陵攬回懷裏。

唯晏不屑地翻個白眼,轉了眼神到他懷中被黑裘包裹的人身上。

申陵見樓緩鬆了手,便翻身下來,正欲除下帽子,被樓緩按住。

申陵不動聲色收手,跪拜道:“申陵見過千島子。”

唯晏嘖了一聲:“這看不見臉又看不見身段的,有什麼意思?三哥當真這樣舍不得?”

“你知道他的骨性,過了十八愈發厲害,我隻是不想節外生枝。”

唯晏挑眉,俊色逼人:“不是有那琉璃麼?”

“此行凶險,那是保他一世的東西,沒有帶來。”

申陵暗自按了按胸前琉璃,一言不發。

唯晏冷笑一聲:“你這是已經篤定要保他一世了?”

樓緩容色淡然:“如今地府書冊全在他腦子裏。來日若能成事,保他一世也是理所應當。”

“哈,好一個重情重義的西洲侯。可惜對著他是這樣,對著旁人就未必如此。三哥,你不是也色迷心竅了吧?”

樓緩搖頭:“你若想成大事,就不要把這些私欲掛在嘴邊。”

唯晏一怔,微微笑著,流光的眸子橫過一記眼刀,打在樓緩懷中人身上。可惜那人看不見,也聽不見似的,毫無反應。

樓緩有意無意地攬住申陵,向外側了側身。

唯晏眼尖,一眼看到他腰間那錦布纏著的東西。

“這是什麼玩意兒?西洲哪來這麼醜的掛佩?”

樓緩眼底微光一動:“這不是掛佩,是把利器。”

唯晏怔住:“你貼身從不帶利器,說害人者亦能害己……”

繼而忽然想到什麼似的,神色一凜:“給我看看!”

樓緩從善如流,當即解下,遞給唯晏。

唯晏鬆開纏著的錦緞,看見雪白刀刃,眼裏晃出冷光。

“為何無鞘?”

“當日我得這匕首時,它就插在我背上,也是緣分。”樓緩笑笑:“日後,它就以我為鞘了。”

唯晏低頭凝視,無聲。

許久,才抬頭勾唇,笑意動人。

“三哥這一刀挨得實在妙極。不僅得了刀,而且得了人。且這人心兩端……殺人的,被殺的,全掛在你身上了。”

申陵指尖一動。

“隻是三哥既然願意做鞘,怎麼還在中間隔了這層破布呢?”

唯晏挑起地上的錦緞。兩塊緞子材質顏色並不相同,單單中間打了個同心結,不難想象這結錦背後的故事。

樓緩一怔,搖著頭笑了:“你想多了。”

說著,伸手便要取回那匕首。

申陵心上正梗得厲害,便覺得被人輕一使力,推向前去。

他在船上久病,此時正無力,向前一倒。隻聽見樓緩低叫他名字,繼而腰上一緊。

手上冰冷刺痛之際,申陵隻覺得迷惑。

分明是那人推他向前,為何又要拉他回去?

他是要殺他?為何如此?難道是為了給這千島子解氣?可那地府書冊便不要了麼?枕上天下便不要了麼?

電光火石之前,申陵心上已落滿霜雪。

人卻已經又回到樓緩懷中。

唯晏還未反應過來,呆呆地看了看手上帶血的匕首,再看滿手是血的申陵,眯起眼來。

“是他自己撲上來的。”

樓緩早拿了布巾幫申陵止血,麵上寡淡,手上卻緊張似的動作極快,語氣也淡淡的。

“嗯,不怪你。”

唯晏盯著申陵,神色複雜。

半晌,幽幽冷笑。

“不過是個不容於人世的怪物,竟也使得出這種離間人心的小孩兒把戲。真是可笑。”

申陵手上幾乎感不到疼,置若罔聞。

樓緩停手,這才抬頭看他,眉眼肅然,語氣卻無奈。

“四弟。”

唯晏被擊中死穴似的,怔了片刻,一下子收了鋒芒。扭頭向窗外,不再看那兩人一眼。

臉上還帶些緋色。

樓緩收拾了桑榆小匕,再仔細將雙錦緞纏回去,收了起來。

再就一路無言。

到了千波府,樓緩仍有恃無恐地抱著申陵下車,唯晏雖然臉色難看,卻沒有多說什麼。

夕鹽和聞喜早在車下候著。夕鹽眼色好,見了申陵血跡斑斑的手,不由驚叫一聲,衝上前來。

“公子這是怎麼了?才一會兒的路,怎麼就傷成這樣?”

申陵隔著層層冰雪感到些微暖意,握了握夕鹽的手,低聲道:“不礙事。”

帶路的長者上前對樓緩一躬身:“帝君早在廳中久候,侯爺是先休息,還是……?”

樓緩抱著申陵的手緊了緊,忽而一笑,挑起申陵下頜,低頭一吻。

申陵兜帽遮麵,堪堪露出那一角白潤下頜和緋豔嘴唇,與樓緩火熱纏綿,看得一幹人等驚心動魄,都低下頭去。

唯晏眼中冒火,撇了頭去看庭外合歡樹。

申陵毫不動情,任那人肆虐一番,也知道他是在做戲。

但那唇齒間細密溫柔,又像是有許多話要說似的。

而他如今,也實在分不清哪些是戲,哪些是真了。

樓緩旁若無人地纏吻夠了,才將申陵交到夕鹽手上,看也不看一眼道:“送你們公子去休息。”

又回頭對那長者一笑:“麻煩十三叔引路。”

樓緩被引去的卻不是廳堂,而是唯晏書房。

唯晏臉色不豫,低聲責怪:“怎麼讓他進去了?”

唯十三笑笑俯身回應:“帝君執意,我等不得不從啊。”

樓緩淡淡看唯晏一眼,後者冷哼:“放心,書房是我玩樂之處,他還能抓住什麼把柄?”

開了門,樓緩便看見黃衣人背身而立,正看著牆上畫卷發呆。

黃為帝君正色,樓緩拜到:“西洲樓緩拜見帝君。”

唯晏也拜了,卻不出聲,一臉不屑。

陸探初轉過身,眼神冷淡。

三人入了座,樓緩先笑著開腔:“大哥此番來得早,京中可是清閑?”

陸探初抬眼:“自然不比你每日美人在懷,溫香軟玉的自在。聽說你這回帶了那人來?”

“我這前腳剛進門,大哥就知道了,果真厲害。”

陸探初不深不淺地看他一眼:“這陸上事,還不是你西洲侯想讓人知道什麼,別人才知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