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見王孫(1 / 3)

第十回見王孫

從西洲往東海千島去,多半走水路。樓緩此行也不例外。不過是艘內外華貴的大船,船上隻有他們一行人。樓氏風旗凜冽,王侯氣派,不怒自威。

同行的隨從不多,堪稱行簡。三個小童中留了夕柴下來看顧院中雜事,夕鹽和聞喜一道同行。

隻是不見白臨商。

支離照舊板著臉,看不出端倪。申陵心上有其他事,沒有多問。

船剛起帆的時分,聞喜很是興奮。他與申陵都是塞北來人,剛進西洲,見了水色都是好的。如今竟然到了海上,滿眼都是藍汪汪的興頭。

聞喜指著岸邊的石子,衝申陵喊:“公子你看,那石頭都被水流磨平了!”

同行的仆從笑道:“這還隻是西州境內的運河,待會兒真到海上,就看不見兩岸了。”

申陵看著水流擦石,沒有言語。

天長日久,就是人心的棱角,也會被磨平。

樓緩不知何時到他身後,伸手環抱住他。聞喜和周圍仆從見了,嬉笑著彼此使個眼色,都不見了蹤影。

“這會兒在河上,河道窄,走得不穩。待會兒到了海上,就會平順些。你若不舒服,跟我拿藥。”

樓緩語氣輕和,申陵回轉過頭看他。

盯了半晌,兩相無言。

樓緩但笑。

昨夜,樓緩雖一再邀約,申陵始終不肯走進那滿地塵煙後的第二道門。

樓緩沒有多說,擁申陵一道入眠。而申陵終夜不寐,睜著眼睛,盯了這人足足一夜。

連這人的每一根須發眉睫都牢牢隱在眼底,仍安撫不得蕪雜心跳。一閉上眼,似乎那人又不見了。再睜開眼看,麵前又是個陌生人。

他竟不敢識得這枕邊人。

真落得咫尺天涯遠,對麵不相識。

申陵猶豫片刻,聽見一聲長長號角。

回轉頭看,船頭乘風破浪,轉出平直角度,白潮激蕩翻滾,而眼前景致繞過那一樹楊柳,豁然開朗。

碧波萬頃,水天相接。

船尾響起聞喜興奮的叫嚷。

申陵看著行船一程一程漸入汪洋,船上人終與土地失聯,如今成了天水之間,一葉舟上的無根飄萍。

他一笑,一把扯下胸前的來世琉璃,伸出那隻手到欄杆外。

申陵毫無收斂,甚至鬆了領口,露出半張白璧胸肩,唇畔漾起無邊媚色:“侯爺說我現在這樣,可還好看?”

樓緩波瀾不驚:“你生得一向好看。”

申陵走近,落下一聲如喘息的歎息。

“可惜,侯爺大約是看膩了。如此這般,竟無動於衷。”

說著,另隻手往樓緩身下一摸,那處隨著他動作幾分堅硬,卻絕非旁人見了媚骨那般,難耐賁張。

“人見了好看的東西,是該收斂私欲去欣賞,而非讓□□熏了心。”

“哦?”申陵眼波微動,揚聲道:“聞喜!帶些兄弟過來,我有事要麻煩各位——”

那頭人聲剛應,便聽見樓緩一聲怒喝。

“全都滾開!”

西洲侯溫潤守禮,從未有人見過他有些微怒色,更別說口出讕言。

那一聲斷喝嚇得所有人還沒跑來,就軟倒在半路,大驚失色,淒淒惶惶地藏回艙中了。

申陵握緊琉璃。

樓緩看他片刻,不怒反笑。

“你看了那本鬼話連篇的野史冊子?”

申陵一怔。

樓緩往前走了一步,申陵便直覺往後退一步。

樓緩邊走邊道:“那滿紙荒唐言,我都和那些村野謠曲放在一起。你竟然當真?你夜夜念旁邊的那些冊子,什麼同心結為永好,什麼天地無棱乃與君絕,怎麼沒見你當真呢?”

申陵身後一涼,已被逼近角落裏。

樓緩不急不緩地拿回他手中琉璃,就勢將人壓在牆上,吻了上去。

樓緩身上怒火燒灼,卻隱而不發。這一吻撕咬得他唇上麻痛,舌腮酸楚,沒一會兒便嚐到血腥味。

兩人分開後,樓緩眼中仍有寒冰未破。

“就因為我不為媚骨所動,你便想找他人來試你這身骨頭?”樓緩掐住他肩骨,稍稍用力:“你在平陽呆了多久,還沒試夠麼?”

申陵喘息未勻,腦中混沌肇開,心頭一震,瞪視樓緩。而樓緩滿眼冰中藏火,不垂不避。

申陵終低眉,暗了眼神。

靜了會兒,才聽見樓緩長出口氣,道:

“那冊子是我少年時所看,裏頭的東西我早就忘了。倒是你,把自己當什麼了?若上了你便能得天下,平陽伯會把你送我?你這樣想,不免太看輕了我們三個。”

“……平陽和西洲不一樣。”

申陵低聲道。

樓緩手上一滯,語氣輕柔,眼色卻更深:“哪裏不一樣?”

“……平陽人說,西洲侯風流多情,放蕩不羈。而西洲人皆知,西洲侯潔身自好,養性齊家。”

申陵低著頭,不看樓緩一眼:“天下人皆知,媚骨現世,天下將傾。西洲侯卻知道,得媚骨者得天下。”

樓緩沉默片刻,笑道:“你還知道些什麼?”

“西洲之事,申陵一概不知。自此後,申陵也不敢再自稱西洲申陵了。”

樓緩手上用力,申陵疼得一抖,低聲噝氣。

那人手上才漸漸鬆了力氣。

“你何苦氣我。”樓緩歎息道:“我知道快見到我二哥,你心內不太平。可如今有我在,你不必怕。”

“我從未怕過平陽伯。”申陵斂眉道:“人之所以會怕,都是因為前途未明。才會往壞處想,會生恐怖念,會怕。”

言及此,申陵輕聲一笑。

“而平陽伯雖野心鋒利,容易傷人,卻叫人死得明白。他先前要我來,如今要我死,申陵心知肚明,也心悅誠服,怎麼會怕。”

樓緩兩指發力,強迫他抬起頭來。

“心悅誠服?”

而申陵仍是垂目。

遠處拖出一聲長長長長的號角鳴音。

樓緩鬆了手,把琉璃給他戴了回去。

申陵沒瞧見他臉上神色,隻聽那聲音有些累。

“海上要有風來,你先回房去吧。”

白臨商坐在車裏頭,看著師容對滿胳膊的蚊子包長籲短歎,笑出了聲。

師容瞪他:“你還笑!若不是為了……三哥,我哪裏會從南跑到北?這北地水土粗糙也就算了,連蚊蟲也不服我。嘶——小涅你別鬧了,癢喂。”

白臨商撇過頭去:“不想南陵公也有如此狼狽的時候。不過你這命今日是我以白家家主之命就的,算不算得上師涅姑娘欠我大哥一筆。”

師涅本在笑鬧著給師容擦藥,聞言肅容,師容忙接到:“白將軍宅心仁厚,師容自然感激。但就算今日你不出手,那些人也不是師涅的對手。”

“哦?”白臨商淡淡一笑,猝不及防地揮扇。

師涅眼疾手快地去防,正牽動身上一處穴位,眉宇一緊,但仍堪堪接住那一扇。

“白將軍這是何意?”

師容沉下臉色。

白臨商哈哈一笑,指向師涅:“她中了平陽伯手上那雪鷹的鷹毒,隻剩三分氣力,全憑一身靈敏功夫才得以帶你逃命。南陵公還是惜命惜福吧。”

師容一驚,轉頭看向師涅,師涅臉色蒼白,尷尬一笑,轉過臉去。

師容一把握住師涅的手,急問白臨商:“你可有解藥?”

白臨商搖頭:“解藥我是沒有。但到了東海,自然有薊家人可解毒。唯晏不答應,我們侯爺也會安排的。”

師容切齒,一臉擔憂地問師涅:“身上是不是不舒服?你怎麼能忍這一路!”

師涅笑道:“不妨事的。”說著,摸摸師容的頭。

而麵前女子眼中已經有了水色。

師涅忙咳嗽一聲,問道:“白兄這次趕來相救,在下感激不盡。這情,是我家欠白家的。”

白臨商拊掌道:“好!你這個家主果然爽快。到了東海,白某還有一事相求。”

師容師涅不動聲色地交換個眼神,師容一笑,接過話:

“不知是何事?小涅家裏能做的事……也無非就那些。若害了無辜性命,我們也過意不去。”

白臨商早已風度翩翩地打起扇來:“具體何時,我也不知。我白家是以方術見長,然而方術玄妙,有時隻知有事,卻不知具體人時地物。隻能煩兩位和我一起糊塗幾日了。”

話已至此,師容也奈何不得。白臨商早早等在此處賣這個人情,向來籌謀已久。她們也隻能借石探路,再做打算。

師涅中了毒,的確虛弱不少。師容關切她半晌,才好歹勸她歇息片刻。師涅盯著白臨商鎖起了扇子,才合上眼。

這一合上眼,才看出女人目下青黑,麵無血色,滿臉都是晶瑩虛汗。

師容心痛不已,一邊給她擦汗,一邊暗暗落下淚來。

白臨商視若無睹。

師容看師涅在自己膝上睡穩了,才微微安心。三兩下收拾形容,揚起臉來,強作歡顏。

“白將軍,我雖是個生意人。不管你們這些生死江山,隻顧銀錢兩訖,貨幣盈虧。三哥此行必要賠本,你們可知道?”

白臨商笑了:“那倒未必。”

師容歎氣:“二哥已經喪心病狂,四哥又是那樣唯恐天下不亂……三哥此時懸崖勒馬金蟬脫殼,起碼還能保住西洲那一方本金啊。”

白臨商哦了一聲,道:“既是要賠,自然要投錢進去。你知道我們侯爺這次準備投多少進去?”

“投多少,賠多少。要我說,不如……”

“沒錯,侯爺也知道,投多少,賠多少。”

師容停下念叨,眼底一驚。

“三哥這次走水路還是陸路?”

“水路。”

西洲將士,全是驍勇善戰的騎射步甲。走了水路,就是沒有帶兵。

“……你大哥白臨參此刻何在?”

“自然還在西洲高床暖枕地卜他的卦了。”

師容腦裏電光火石:“申陵何在?”

白臨商笑道:“正在侯爺身側。”

師容眯緊了眼,語氣愈加急促:“今年三月,五方天石大動,按理說是白家得天言才有這響應,樓緩卻堅稱是天象錯亂。樓家世世代代主管陸上情報,祖先發過毒誓,若有隱瞞,便斷子絕孫。陸上天應靈驗,五主起誓必成,我們才相信……樓緩難道會為了一己之欲,賠上整個樓家基業?”

白臨商沉顏:“侯爺斷不會如此。”

師容沉思片刻,忽然全身一顫,險些吵醒師涅。

“地府的冊子……他把地府的冊子怎麼了?!”

師容目光灼灼,聲音微微發抖。

白臨商長歎一聲:“侯爺說,地府是南陵公的傷心地,讓我此行不要再提了。”

師容全身脫力般癱了下去。

半晌,擠出一絲苦笑來。

她耳邊車輪轆轆,卷起北塵沾了荒草,向東一劃而去,驚起叢中蟲鳥。

可惜草木皆兵的年月,大約也不遠了。

海上果然來了風。

大船雖穩,在這風暴之中仍不免顛簸。晃得許多頭回出海的仆從蒼白著臉色,病怏怏模樣。聞喜也沒了活潑樣子,要吐不吐地蜷了起來。

夕鹽歎著氣給他擦汗,那邊見樓緩出來了,忙迎過去。

“侯爺……公子不讓人進房。你可要去看看?”

樓緩麵容寡淡地應了一聲,卻不是往申陵船艙的方向去。

夕鹽眼神暗下來,接著照顧聞喜。

一邊忍不住自己叨念。

“侯爺從來不動氣的人,怎麼跟公子發這麼大的火呢。唉,這也好,動氣才是動心,哪有過日子不吵架的……”

聞喜鐵青著臉掙紮起來,夕鹽見他模樣,忙扶著他往船邊去。

小童哇的一聲,朝水裏吐得天昏地暗。

呆在一處的仆從見狀臉色都不好看。這嘔吐卻跟疫病一般,見人吐了,自個兒也想吐起來。

夕鹽隻好拉著聞喜換地方。兩人互相攙扶著,走得搖搖晃晃。

船被浪打得一晃,夕鹽腳下一個不穩,眼見著兩人要來個拜天地。

被人牢牢扶住了。

黑衣銀甲的袖子包裹住那人結實手臂,穩若磐石。

夕鹽忙不迭地給支離道謝,卻是一眼都不敢看那人。

“夥房有藥,去喝。”

黑支離這百年不開口的鐵菩薩竟然說了話,夕鹽一愣,還沒來得及應承,那人就走遠了。

夕鹽不再回頭,抓緊了聞喜往前走。

“哎喲夕鹽輕點……唉,你也要暈了不是?看你臉上這顏色……”

申陵蜷在榻上,手抓著床幃,指節泛起青白。

這風暴來得猝不及防。但好歹樓緩這回說了句真話。

樓緩若總是這樣不緊不慢地到了最後關頭才給一句真話,那他也也隻有如此,上了賊船脫身無計,隻能在滔天覆海的風暴裏頭忍氣吞聲。

好歹,那人也算與他風雨同舟。

思及此,申陵不由苦笑。

到了這般田地,他竟仍想著這些酸的甜的兒女小事,實在是被樓緩養得安逸慣了。

有人輕叩門扉,聲如冷鐵。

“申陵公子,我送藥來。”

申陵咳嗽一聲:“將軍請進。”

支離進門,隔著屏風把藥放在桌上。申陵知他話少,說了句謝,便等他出門。那人卻沒有動。

申陵疑問:“將軍可還有事?”

那人無言,也不動。

申陵靜默一會兒,問:“白將軍這次為何不一同出海?”

要做說客,白臨商實在比黑支離合適太多。

支離言簡意賅:“他有命在身。”

申陵已經坐了起來,看著屏風外頭那背對自己的人影,不知想些什麼。

半晌,笑問:“將軍家姓為黑?”

支離停了片刻,才答:“我本無姓。黑姓是他人閑說,侯爺便用了。”

他與白臨商在樓緩周圍出雙入對,黑衣對白衣,氣態又截然相反。白臨商姓白,不知怎麼的,就有人傳那另一人姓黑。

申陵想了會兒,輕笑起來,諷刺似的。

“人言果然可畏。竟連人的姓名都能顛倒黑白。”

見支離始終沉默,申陵眼神漸漸黑沉。

“可畏又不可信,真是害人。”

屏風外一聲脆響。

申陵無甚反應,隻聽支離道:“公子海病糊塗,用藥便是。”

緊接著便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