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見王孫
從西洲往東海千島去,多半走水路。樓緩此行也不例外。不過是艘內外華貴的大船,船上隻有他們一行人。樓氏風旗凜冽,王侯氣派,不怒自威。
同行的隨從不多,堪稱行簡。三個小童中留了夕柴下來看顧院中雜事,夕鹽和聞喜一道同行。
隻是不見白臨商。
支離照舊板著臉,看不出端倪。申陵心上有其他事,沒有多問。
船剛起帆的時分,聞喜很是興奮。他與申陵都是塞北來人,剛進西洲,見了水色都是好的。如今竟然到了海上,滿眼都是藍汪汪的興頭。
聞喜指著岸邊的石子,衝申陵喊:“公子你看,那石頭都被水流磨平了!”
同行的仆從笑道:“這還隻是西州境內的運河,待會兒真到海上,就看不見兩岸了。”
申陵看著水流擦石,沒有言語。
天長日久,就是人心的棱角,也會被磨平。
樓緩不知何時到他身後,伸手環抱住他。聞喜和周圍仆從見了,嬉笑著彼此使個眼色,都不見了蹤影。
“這會兒在河上,河道窄,走得不穩。待會兒到了海上,就會平順些。你若不舒服,跟我拿藥。”
樓緩語氣輕和,申陵回轉過頭看他。
盯了半晌,兩相無言。
樓緩但笑。
昨夜,樓緩雖一再邀約,申陵始終不肯走進那滿地塵煙後的第二道門。
樓緩沒有多說,擁申陵一道入眠。而申陵終夜不寐,睜著眼睛,盯了這人足足一夜。
連這人的每一根須發眉睫都牢牢隱在眼底,仍安撫不得蕪雜心跳。一閉上眼,似乎那人又不見了。再睜開眼看,麵前又是個陌生人。
他竟不敢識得這枕邊人。
真落得咫尺天涯遠,對麵不相識。
申陵猶豫片刻,聽見一聲長長號角。
回轉頭看,船頭乘風破浪,轉出平直角度,白潮激蕩翻滾,而眼前景致繞過那一樹楊柳,豁然開朗。
碧波萬頃,水天相接。
船尾響起聞喜興奮的叫嚷。
申陵看著行船一程一程漸入汪洋,船上人終與土地失聯,如今成了天水之間,一葉舟上的無根飄萍。
他一笑,一把扯下胸前的來世琉璃,伸出那隻手到欄杆外。
申陵毫無收斂,甚至鬆了領口,露出半張白璧胸肩,唇畔漾起無邊媚色:“侯爺說我現在這樣,可還好看?”
樓緩波瀾不驚:“你生得一向好看。”
申陵走近,落下一聲如喘息的歎息。
“可惜,侯爺大約是看膩了。如此這般,竟無動於衷。”
說著,另隻手往樓緩身下一摸,那處隨著他動作幾分堅硬,卻絕非旁人見了媚骨那般,難耐賁張。
“人見了好看的東西,是該收斂私欲去欣賞,而非讓□□熏了心。”
“哦?”申陵眼波微動,揚聲道:“聞喜!帶些兄弟過來,我有事要麻煩各位——”
那頭人聲剛應,便聽見樓緩一聲怒喝。
“全都滾開!”
西洲侯溫潤守禮,從未有人見過他有些微怒色,更別說口出讕言。
那一聲斷喝嚇得所有人還沒跑來,就軟倒在半路,大驚失色,淒淒惶惶地藏回艙中了。
申陵握緊琉璃。
樓緩看他片刻,不怒反笑。
“你看了那本鬼話連篇的野史冊子?”
申陵一怔。
樓緩往前走了一步,申陵便直覺往後退一步。
樓緩邊走邊道:“那滿紙荒唐言,我都和那些村野謠曲放在一起。你竟然當真?你夜夜念旁邊的那些冊子,什麼同心結為永好,什麼天地無棱乃與君絕,怎麼沒見你當真呢?”
申陵身後一涼,已被逼近角落裏。
樓緩不急不緩地拿回他手中琉璃,就勢將人壓在牆上,吻了上去。
樓緩身上怒火燒灼,卻隱而不發。這一吻撕咬得他唇上麻痛,舌腮酸楚,沒一會兒便嚐到血腥味。
兩人分開後,樓緩眼中仍有寒冰未破。
“就因為我不為媚骨所動,你便想找他人來試你這身骨頭?”樓緩掐住他肩骨,稍稍用力:“你在平陽呆了多久,還沒試夠麼?”
申陵喘息未勻,腦中混沌肇開,心頭一震,瞪視樓緩。而樓緩滿眼冰中藏火,不垂不避。
申陵終低眉,暗了眼神。
靜了會兒,才聽見樓緩長出口氣,道:
“那冊子是我少年時所看,裏頭的東西我早就忘了。倒是你,把自己當什麼了?若上了你便能得天下,平陽伯會把你送我?你這樣想,不免太看輕了我們三個。”
“……平陽和西洲不一樣。”
申陵低聲道。
樓緩手上一滯,語氣輕柔,眼色卻更深:“哪裏不一樣?”
“……平陽人說,西洲侯風流多情,放蕩不羈。而西洲人皆知,西洲侯潔身自好,養性齊家。”
申陵低著頭,不看樓緩一眼:“天下人皆知,媚骨現世,天下將傾。西洲侯卻知道,得媚骨者得天下。”
樓緩沉默片刻,笑道:“你還知道些什麼?”
“西洲之事,申陵一概不知。自此後,申陵也不敢再自稱西洲申陵了。”
樓緩手上用力,申陵疼得一抖,低聲噝氣。
那人手上才漸漸鬆了力氣。
“你何苦氣我。”樓緩歎息道:“我知道快見到我二哥,你心內不太平。可如今有我在,你不必怕。”
“我從未怕過平陽伯。”申陵斂眉道:“人之所以會怕,都是因為前途未明。才會往壞處想,會生恐怖念,會怕。”
言及此,申陵輕聲一笑。
“而平陽伯雖野心鋒利,容易傷人,卻叫人死得明白。他先前要我來,如今要我死,申陵心知肚明,也心悅誠服,怎麼會怕。”
樓緩兩指發力,強迫他抬起頭來。
“心悅誠服?”
而申陵仍是垂目。
遠處拖出一聲長長長長的號角鳴音。
樓緩鬆了手,把琉璃給他戴了回去。
申陵沒瞧見他臉上神色,隻聽那聲音有些累。
“海上要有風來,你先回房去吧。”
白臨商坐在車裏頭,看著師容對滿胳膊的蚊子包長籲短歎,笑出了聲。
師容瞪他:“你還笑!若不是為了……三哥,我哪裏會從南跑到北?這北地水土粗糙也就算了,連蚊蟲也不服我。嘶——小涅你別鬧了,癢喂。”
白臨商撇過頭去:“不想南陵公也有如此狼狽的時候。不過你這命今日是我以白家家主之命就的,算不算得上師涅姑娘欠我大哥一筆。”
師涅本在笑鬧著給師容擦藥,聞言肅容,師容忙接到:“白將軍宅心仁厚,師容自然感激。但就算今日你不出手,那些人也不是師涅的對手。”
“哦?”白臨商淡淡一笑,猝不及防地揮扇。
師涅眼疾手快地去防,正牽動身上一處穴位,眉宇一緊,但仍堪堪接住那一扇。
“白將軍這是何意?”
師容沉下臉色。
白臨商哈哈一笑,指向師涅:“她中了平陽伯手上那雪鷹的鷹毒,隻剩三分氣力,全憑一身靈敏功夫才得以帶你逃命。南陵公還是惜命惜福吧。”
師容一驚,轉頭看向師涅,師涅臉色蒼白,尷尬一笑,轉過臉去。
師容一把握住師涅的手,急問白臨商:“你可有解藥?”
白臨商搖頭:“解藥我是沒有。但到了東海,自然有薊家人可解毒。唯晏不答應,我們侯爺也會安排的。”
師容切齒,一臉擔憂地問師涅:“身上是不是不舒服?你怎麼能忍這一路!”
師涅笑道:“不妨事的。”說著,摸摸師容的頭。
而麵前女子眼中已經有了水色。
師涅忙咳嗽一聲,問道:“白兄這次趕來相救,在下感激不盡。這情,是我家欠白家的。”
白臨商拊掌道:“好!你這個家主果然爽快。到了東海,白某還有一事相求。”
師容師涅不動聲色地交換個眼神,師容一笑,接過話:
“不知是何事?小涅家裏能做的事……也無非就那些。若害了無辜性命,我們也過意不去。”
白臨商早已風度翩翩地打起扇來:“具體何時,我也不知。我白家是以方術見長,然而方術玄妙,有時隻知有事,卻不知具體人時地物。隻能煩兩位和我一起糊塗幾日了。”
話已至此,師容也奈何不得。白臨商早早等在此處賣這個人情,向來籌謀已久。她們也隻能借石探路,再做打算。
師涅中了毒,的確虛弱不少。師容關切她半晌,才好歹勸她歇息片刻。師涅盯著白臨商鎖起了扇子,才合上眼。
這一合上眼,才看出女人目下青黑,麵無血色,滿臉都是晶瑩虛汗。
師容心痛不已,一邊給她擦汗,一邊暗暗落下淚來。
白臨商視若無睹。
師容看師涅在自己膝上睡穩了,才微微安心。三兩下收拾形容,揚起臉來,強作歡顏。
“白將軍,我雖是個生意人。不管你們這些生死江山,隻顧銀錢兩訖,貨幣盈虧。三哥此行必要賠本,你們可知道?”
白臨商笑了:“那倒未必。”
師容歎氣:“二哥已經喪心病狂,四哥又是那樣唯恐天下不亂……三哥此時懸崖勒馬金蟬脫殼,起碼還能保住西洲那一方本金啊。”
白臨商哦了一聲,道:“既是要賠,自然要投錢進去。你知道我們侯爺這次準備投多少進去?”
“投多少,賠多少。要我說,不如……”
“沒錯,侯爺也知道,投多少,賠多少。”
師容停下念叨,眼底一驚。
“三哥這次走水路還是陸路?”
“水路。”
西洲將士,全是驍勇善戰的騎射步甲。走了水路,就是沒有帶兵。
“……你大哥白臨參此刻何在?”
“自然還在西洲高床暖枕地卜他的卦了。”
師容腦裏電光火石:“申陵何在?”
白臨商笑道:“正在侯爺身側。”
師容眯緊了眼,語氣愈加急促:“今年三月,五方天石大動,按理說是白家得天言才有這響應,樓緩卻堅稱是天象錯亂。樓家世世代代主管陸上情報,祖先發過毒誓,若有隱瞞,便斷子絕孫。陸上天應靈驗,五主起誓必成,我們才相信……樓緩難道會為了一己之欲,賠上整個樓家基業?”
白臨商沉顏:“侯爺斷不會如此。”
師容沉思片刻,忽然全身一顫,險些吵醒師涅。
“地府的冊子……他把地府的冊子怎麼了?!”
師容目光灼灼,聲音微微發抖。
白臨商長歎一聲:“侯爺說,地府是南陵公的傷心地,讓我此行不要再提了。”
師容全身脫力般癱了下去。
半晌,擠出一絲苦笑來。
她耳邊車輪轆轆,卷起北塵沾了荒草,向東一劃而去,驚起叢中蟲鳥。
可惜草木皆兵的年月,大約也不遠了。
海上果然來了風。
大船雖穩,在這風暴之中仍不免顛簸。晃得許多頭回出海的仆從蒼白著臉色,病怏怏模樣。聞喜也沒了活潑樣子,要吐不吐地蜷了起來。
夕鹽歎著氣給他擦汗,那邊見樓緩出來了,忙迎過去。
“侯爺……公子不讓人進房。你可要去看看?”
樓緩麵容寡淡地應了一聲,卻不是往申陵船艙的方向去。
夕鹽眼神暗下來,接著照顧聞喜。
一邊忍不住自己叨念。
“侯爺從來不動氣的人,怎麼跟公子發這麼大的火呢。唉,這也好,動氣才是動心,哪有過日子不吵架的……”
聞喜鐵青著臉掙紮起來,夕鹽見他模樣,忙扶著他往船邊去。
小童哇的一聲,朝水裏吐得天昏地暗。
呆在一處的仆從見狀臉色都不好看。這嘔吐卻跟疫病一般,見人吐了,自個兒也想吐起來。
夕鹽隻好拉著聞喜換地方。兩人互相攙扶著,走得搖搖晃晃。
船被浪打得一晃,夕鹽腳下一個不穩,眼見著兩人要來個拜天地。
被人牢牢扶住了。
黑衣銀甲的袖子包裹住那人結實手臂,穩若磐石。
夕鹽忙不迭地給支離道謝,卻是一眼都不敢看那人。
“夥房有藥,去喝。”
黑支離這百年不開口的鐵菩薩竟然說了話,夕鹽一愣,還沒來得及應承,那人就走遠了。
夕鹽不再回頭,抓緊了聞喜往前走。
“哎喲夕鹽輕點……唉,你也要暈了不是?看你臉上這顏色……”
申陵蜷在榻上,手抓著床幃,指節泛起青白。
這風暴來得猝不及防。但好歹樓緩這回說了句真話。
樓緩若總是這樣不緊不慢地到了最後關頭才給一句真話,那他也也隻有如此,上了賊船脫身無計,隻能在滔天覆海的風暴裏頭忍氣吞聲。
好歹,那人也算與他風雨同舟。
思及此,申陵不由苦笑。
到了這般田地,他竟仍想著這些酸的甜的兒女小事,實在是被樓緩養得安逸慣了。
有人輕叩門扉,聲如冷鐵。
“申陵公子,我送藥來。”
申陵咳嗽一聲:“將軍請進。”
支離進門,隔著屏風把藥放在桌上。申陵知他話少,說了句謝,便等他出門。那人卻沒有動。
申陵疑問:“將軍可還有事?”
那人無言,也不動。
申陵靜默一會兒,問:“白將軍這次為何不一同出海?”
要做說客,白臨商實在比黑支離合適太多。
支離言簡意賅:“他有命在身。”
申陵已經坐了起來,看著屏風外頭那背對自己的人影,不知想些什麼。
半晌,笑問:“將軍家姓為黑?”
支離停了片刻,才答:“我本無姓。黑姓是他人閑說,侯爺便用了。”
他與白臨商在樓緩周圍出雙入對,黑衣對白衣,氣態又截然相反。白臨商姓白,不知怎麼的,就有人傳那另一人姓黑。
申陵想了會兒,輕笑起來,諷刺似的。
“人言果然可畏。竟連人的姓名都能顛倒黑白。”
見支離始終沉默,申陵眼神漸漸黑沉。
“可畏又不可信,真是害人。”
屏風外一聲脆響。
申陵無甚反應,隻聽支離道:“公子海病糊塗,用藥便是。”
緊接著便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