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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國祥低頭看著自己的懷表。
已經是第二天淩晨零點24分了。
他闔上懷表的蓋子,回頭看著艦橋上的狼藉:後半段的激戰中,日本人的一發炮彈命中了霸主號的主裝甲塔,震碎了艦橋的玻璃,順便炸死了好幾個參謀和操作員。林國祥自己手臂被玻璃碎片劃了一下,並無大礙。
如果是舊式的艦橋,自己就該補老朋友們的後塵了,林國祥如此想到。
“日本殘存艦隊駛出我艦有效射程。”頭上負傷的歐少校這樣跟林國祥報告,天眼的操作員比較點背,剛好被一片彈片插中心窩,所以現在是歐少校親自坐在天眼的操作席上。
“很好,我們也轉向,準備和其他艦隻彙合。另外,命令戰蟹出擊。”說著林國祥對自己的副官點點頭,“剩下的交給你了。”
這樣說完,老頭離開了艦橋。
他回到自己的臥室,拉開電燈,然後走到書桌前,從抽屜裏拿出兩隻杯子和一瓶茅台。
老將斟滿第一個杯子,然後將杯子擺到書桌上那張泛黃的相片前。那是一張合影,攝於1893年初冬,那時候林國祥率領廣乙號北上參加秋操,與北洋水師的各位同仁在劉公島水師總部前留下了這張照片。
照片裏鄧世昌笑得像個二傻子,方伯謙英俊瀟灑,頗有幾分才子像,林永升顯得有些木訥,黃建勳則鐵青著臉。
坐在最中間的丁汝昌一臉嚴肅,他身後美國人馬吉芬頗有幾分傲氣的昂著下巴。
林國祥盯著照片看了許久,才將另一隻杯子斟滿,然後他在書桌前坐下,高舉起酒杯,向著天空做了個幹杯的動作。
老人沒有說一句話,一個字,但此時,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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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良少尉爬上一塊漂浮的木板,這才鬆了口氣。
他環視海麵,發現周圍的碎片上都爬滿了像自己一樣僥幸逃生的人,而遠方,東鄉平八郎司令長官的臨時旗艦初瀨號的艦影正漸漸消失在夜幕中。
啊,我們被拋棄了,相良少尉如此想到。
可這種想法才出現不久,一艘驅逐艦就闖入相良少尉的視野。
有人開始大聲呼救,相良少尉愣了一下,隨即也扯開嗓子大聲的喊著,還把濕漉漉的上衣脫下來在頭頂拚命的甩。
可惜此時整個海麵上都是漂浮著求生的日本兵,而驅逐艦顯然並不打算偏袒任何人,它開足馬力,向著初瀨號離開的方向狂奔不已。
於是呼救聲轉成了罵聲,仿佛為了回應罵聲,驅逐艦拉響了汽笛,像是在跟海中的同袍們話別。
就在這時候,它爆炸了。
艦體被從中部炸成兩截,迅速的消失在泡沫中,整個過程不到三分鍾。
一時間,海麵上陷入了可怕的寂靜,所有人都懷著強烈的不安,揣測著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
就在這時候,相良少尉發現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根棒子在海水中緩緩前進,棒子的頂端安裝著一隻鏡頭一樣的東西,那東西來回旋轉,觀察著海麵上的狀況,無意中轉向了相良少尉。
信封南蠻教的相良少尉低聲呢喃道:“上帝啊……”
那隻紅色的單眼,怎麼看都像是地獄的惡魔。
這惡魔和相良少尉對視了數秒後,便潛入水中,消失了。
這時候,相良少尉才發現自己胸口悶的慌,於是趕忙深吸了一口氣。
但這依然無法平複他內心的恐懼。
這時候,他聽見不遠處有人哭起來:“媽媽……”
緊接著另一個聲音開始叫罵:“混蛋,你這還算是大和的男兒嗎?”
可是哭聲越來越大,還有蔓延的趨勢。
就在這時候,相良少尉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來自己從江田島海兵學校畢業時的情景,隨即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唱江田島海兵學校的校歌。
“我和你是同期的櫻,綻放於江田島的庭院/早已有了一開即謝的覺悟,為了國家,從容散落吧。”
相良少尉的聲音並不大,但很快,旁邊一塊舢板碎片上的上尉也跟著開始唱起來。
“我和你是同期的櫻,綻放於江田島學校的庭院/血肉相連不分昆仲,如此投緣卻為何不得不分離。”
很快,整個海麵上都響起了同樣的歌聲。
“我和你是同期的櫻,你雖一去再也不複返/但我們將在花之都的靖國神社中,再次相會於櫻開之春。”
日本人一直唱著這首歌,盡管不斷有人凍死,盡管許多人漸漸聲音嘶啞再也發不出聲音,歌聲卻一直沒有在海麵上完全消失,就這樣,相良少尉終於堅持到了第二天的太陽在海麵上升起。
他在彌留之際,看見一艘懸掛紅旗的巨艦乘風破浪的駛來,巨艦艦體上有多處彈痕,焦黑的灼燒痕跡也沒來得及清洗,但這反而給這艘戰艦增添了幾分威武。
相良少尉隱約聽見軍艦上中國人正在齊唱軍歌,那輕快激昂又不失威武的曲調和《同期的櫻》截然不同,光是聽著就能感覺到陽光般的積極和向上。
——啊,我要是能唱著那樣的軍歌畢業,現在也不至於落到這種地步了吧。
這個大逆不道的想法,成了相良少尉留在世間最後的思緒。
他不知道,這首《荷浪牙波健兒之歌》是林有德翻的上個時空的《江田島健兒之歌》,是根正苗紅的日本海軍軍歌,而且是日本軍歌中的難得的一首不悲壯的異類……
在死掉的和沒死的日本海兵的注視下,霸主號迎著朝陽全速航行,後麵跟著規模雖然不大但軍容整齊的艦隊,戰旗飄揚歌聲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