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林有德轉向夏芳蘭,依然用可以讓周圍人清楚聽到的聲音說道,“帶我親自護送小姐回府。”
“哦,好。”夏芳蘭看起來還很高興,完全沒意識到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有勞你啦,有德。”
但林有德並沒有送夏芳蘭回家。
林有德在相當於現今廣州法場地附近的地方買了一處宅院,這法場地都叫這名字了,當然就是法場了。當然這個法場地和北京的菜市口又不一樣,廣州地界裏和菜市口地位相當的地方是較場口,一般殺頭都在這,法場地之所以叫這名字,是因為當年鹹豐帝下令屠殺太平軍,廣州地方政府原先的較場容不下那麼多人,就選擇了這塊地方分批斬殺八萬太平軍士兵及其家屬。
廣東人都特別信邪,這地方死了那麼多人,周邊的居民就陸陸續續的搬走了,沒人敢繼續住這鬼氣森冷的地方,法場地附近原有的宅院逐漸就都空了出來。到了1895年,這地方一個廣州本地人都找不到,全是流落到廣州沒地方住的流民和乞丐。林有德在這裏買了一個院子,用作藏匿革命黨,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這天晚上,馬車載著林有德和夏芳蘭,還有和夏家相熟的老郎中,直奔林有德在法場地的院子。
車一停從斜刺裏就閃出一個手持長刀的人影,劈頭就問:“來者何人!”
這攔路的不是別人,正是宮崎寅藏。少女穿了一身便於行動的西式男裝,過腰的長發在後腦紮成一束馬尾,再加上手中雪亮的長刀,少女的身影整個英氣逼人了十幾倍。
“是我,別緊張。”林有德推門下車,“情況怎麼樣?”
“血已經止住了,但是……”這時候剛收起刀的宮崎寅藏對上了夏芳蘭的目光,她當即掐住話頭。
“但說無妨,她早晚要知道。”
這時候夏芳蘭已經下車,她扯著林有德的胳臂,心神不寧的問道:“有德,這是哪裏?這個人是誰?你們……在說什麼?什麼我早晚要知道?”
宮崎寅藏盯著夏芳蘭,嘴唇抖了抖,終究什麼也沒說,她做了個手勢,示意林有德他們進門。
這個小院本來就是林有德買了以後才用拐彎抹角的方法告訴王天麟的,他自然很熟悉院子的情況,進了院門之後,他直奔上首的廂房。
掀起門簾的刹那,一股血腥味撲麵而來。
夏芳蘭發出慘叫:“天麟!”
大小姐撲將過去的同時,林有德衝跟著來的老郎中打了個手勢。在老郎中會意上前查看王天麟傷勢的當兒,他把宮崎寅藏拉到屋外。
“到底怎麼回事?”
“起義用的軍火,包括20具將風甲原定今晚在虎門外淺談卸貨。但是清軍出動將風營伏擊了我們,我趕到的時候前去接應的革命黨和同船到來的香港誌士已經死傷大半,剩下的正在用將風甲和清軍鏖戰。”
“你怎麼沒參戰?”林有德好奇的反問,按他之前對宮崎寅藏的了解,這姑娘準會高呼革命萬歲然後舉刀參戰。
“我如果參戰,清軍就會啟用神姬營,同誌們反而更難脫險。另外,也需要有人來城裏通報狀況,警告大家事情已經敗露。”
雖然林有德此時看不清宮崎寅藏臉上的表情,但他本能的覺得這家夥沒說謊,她就是這麼判斷現場的情勢,然後選擇了一個能讓更多人脫險的行動方案。林有德本來隻當她是個莽將,沒想到竟然是個智勇雙全的上等貨色。
“那,你通報狀況了嗎?”
林有德剛問完,就明顯的聽到少女的歎息:“我隻來得及跑了兩個聯絡點,通知大家疏散,清軍就開始在城內清剿拉人了。就是在那時候我碰到了受傷倒在聯絡點外暗巷裏的天麟兄,就把他帶來了。”
這時候旁邊的廂房裏突然傳出王天麟痛苦的大叫,把兩人都嚇了一跳,王天麟的慘叫過後,隱約能聽見夏芳蘭嚶嚶的哭聲。
林有德再次將目光轉向宮崎寅藏:“孫大……孫文呢?”
“十月一日,孫雯收到香港密電,得知起義所需兵器在香港的起運被延後了,她覺得推遲起義可能會導致集結的誌士們被清廷察覺,所以決定放棄起義另作他議,就帶著和我一樣從日本過來誌願支援起義的七八個姐妹離開了廣州,到香港去了。但是孫雯密電發出的時候,香港那邊軍火和隨船誌士已經出發……所以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靠。”林有德並不知道原來時空第一次廣州起義的詳細過程,但對這邊時空的起義過程,他隻有這一個簡單的想法。
“靠。”
就在這時候,夏芳蘭掀開廂房的門臉,衝出來撞進林有德懷裏,不由分說嚎啕大哭起來。就在林有德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當兒,老郎中跟了出來,衝林有德搖搖頭。
“啥?”林有德真的驚了,“死了?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不是說林有德對王天麟有多深的感情所以不願意相信他死了,隻是林有德靠著從穿越小說裏得到的“經驗”,認定王天麟至少是個重要NPC,主觀的認為他不可能死,正因為這樣,進門的時候盡管宮崎寅藏的臉色十分的難看,林有德也沒有對王天麟的生死有半點擔心。
現在居然告訴他王天麟翹辮子了,他當然不能接受。
可其他人卻把他這“貨真價實的震驚”理解成了別的意思。
宮崎寅藏用力拍了拍林有德的肩膀,臉色凝重的說道:“接受現實吧,林先生。”
夏芳蘭則哭得更響了。
林有德把夏芳蘭推給宮崎寅藏,自己掀開廂房的門簾,看著躺在床上渾身是血已經了無生氣的那具軀體。
此時他內心的感覺非常的微妙。在這之前,他和王天麟之間談不上什麼深厚的感情,他畢竟是個穿越者,又有外掛這種東西減少他對這個世界的感情投入,在他看來這個世界的住民們和遊戲中的NPC差不多,所以他才能那樣毫無顧忌的思考怎麼利用他們。
可現在王天麟死了,為了他的理想拋頭顱灑熱血了,他的遺骸就躺在林有德麵前。這情景沒有遊戲事件CG那般精美,也沒有動人的背景音樂做襯托,王天麟渾身髒兮兮的躺在這間破破爛爛的廂房裏,為他伴奏的隻有初秋那仍然聒噪的蟲聲,以及遠處時不時傳來的野狗的亂吠。
這個世界,以一種很微妙的方式,在林有德心中有了實感。
林有德歎了口氣,對負責看管院子的夥計說道:“一切完事以後,你去賬房領500兩銀子,能滾多遠滾多遠。現在去院子裏刨個坑,我們把他就地埋了吧。”
“有德!”夏芳蘭用哭啞了的嗓子衝林有德大喊。
林有德抬起左手,製止夏芳蘭接著說下去。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處處是青山。”
這兩句七言詩,就像魔法之語,當林有德輕聲將它們吟出的刹那,他覺得自己血管中冷卻多年的血液又開始變得溫熱,又開始奔流不息。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宮崎寅藏身上。
“王天麟管家不幸失蹤,我們今天都沒有見過他,也從沒來過這裏。但是,總有一天,我們要立碑,紀念他,和那些在今天晚上犧牲的中華兒女。”
少女一甩馬尾,手按腰間的刀柄,腰杆挺得筆直。
她用清澈的聲音答道:“那是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