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抵達我軍防區之前,最讓我頭痛的居然是伊娃。在剛見到她的時候,我認為她在日常生活方麵可能比不上阿克西尼亞,但是多少都應該比縫個衣服能紮十幾次手的娜塔莉亞要強,之後她在戰場上的表現讓我對這個判斷更加確信。

可惜現在我發現我錯了。

伊娃就和娜塔莉亞是一個等級的。比如她會在挖馬鈴薯的時候不小心挖穿了鼴鼠的洞,掏出一窩鼴鼠寶寶,然後被一隻大鼴鼠追得滿地跑;再比如她能把任何東西烤焦,又固執的不肯吃我的份——不吃就不吃吧,她又總喜歡在用牙齒撕扯自己烤焦的食物的時候瞪著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結果我隻好每次多打一份她的食物幫她烤好,然後告訴她這是準備路上餓了吃的……

總而言之,最開始伊娃給我第一印象此刻完全崩潰,我把這當做“日久見人心”的一個最佳例證。

在和轟雷號走散之後第十一天的早上,我們抵達了我軍在明斯克外圍的防線。

普加橋夫給我和伊娃弄來的契卡身份證明幫了我們大忙,在向前線軍官出示這份證明之後,我們立刻被帶到了師一級的指揮機關,派駐那裏的契卡人員告訴我們,在戰線上搜尋我們倆的命令一周前就下達到前線各個師部了。

這個消息說明普加橋夫和轟雷號都平安無事。

接待我們的這個師派了一個班的戰士,將我們一路護送到了拉爾。

當天晚上我們見到普加橋夫的時候,禿頭的軍工中將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

“說老實話,在要求契卡在整個戰線上尋找你們的下落的時候,我根本就沒抱任何希望。”說著普加橋夫懊惱的撓了撓自己那光溜溜的腦殼子,“真該死,他們找到你們倆怎麼沒第一時間跟我報告,就在今天上午,第二波度鳥起飛了,結果到現在還音訊全無。”

“因為我們今早才抵達我軍防線。”

聽了我的回答,普加橋夫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他睜園了眼睛瞪著我們:“你是說,你們兩個人穿過了滿是納粹的頓河平原?”

我和希達很有默契的一起點頭。

“我的天哪,你幹脆去指揮契卡的敵後別動隊好了……”

我和普加橋夫同時大笑起來,不過這笑聲並沒有持續很久。

我拉下臉,向普加橋夫確認道:“所以,就在今天,又有三十二組優秀的符文機機組死在了這該死的任務當中?”

“就是這麼回事,在那些統帥部的大人物看來,優秀的飛行員和前線的大頭兵沒什麼兩樣。”普加橋夫長長的歎了口氣,表情看起來有些凝重,“不過第二批度鳥的失敗和你們倆的奇跡生還,讓我不得不認為這就是所謂的‘天意’,你們倆注定是要駕駛瓦爾基裏一號的,相信我。”

我聳聳肩,沒有搭腔。

後來我們在普加橋夫那裏喝了杯咖啡,就動身前往拉爾附近的空軍基地,我們將在那裏接受適應性訓練。

離開工廠的時候,我們碰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普加橋夫的新工廠在拉爾火車站旁邊,工廠大門和車站的月台就隔了一條馬路和一道矮牆。我和伊娃在工廠門前等待空軍基地派來接我們的吉普車的時候,我偶然發現對麵月台上停著的運傷兵的悶罐車那敞開的車門邊上,坐著個熟悉的身影。

我拉著伊娃跑過馬路,翻過矮牆,跳上月台。

這個時候那個人影也發現了我們。

“格裏沙?伊娃?你們沒事啊?太好了,又見到你們真是太好了!”冬妮婭晃著一頭耀眼的金發,向我們拚命的揮手。

沒等我回話,伊娃就從我身邊衝了出去,她飛也似的跑到冬妮婭身邊,一把抓住了冬妮婭垂在車廂外邊的腿,仰著脖子眯著濕潤的雙眼緊盯著冬妮婭的臉。

此刻伊娃的臉上充滿了熾烈的、發自內心的喜悅,現在的她與其說是一位見到戰友平安無事的極喜而泣的軍人,倒更像是一名因為終於得到神的寬恕而落淚的基督徒。

為什麼她會露出這樣的表情?當時我對此毫無頭緒。

伊娃的表情讓冬妮婭的臉變得通紅,她微微皺起眉頭,將臉撇向一邊:“不、不要這樣啦,伊娃,我活著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麼?為了理所當然的事情高興到落淚,這樣很不值得的啊!人類的俗語不是說了麼,女子有淚不輕彈。”

“是男兒。”我笑著糾正這位嬌小的妖精,可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猛然間發現,冬妮婭的軍裝的左袖空空如也。

原來是這樣,所以她才會坐在傷兵列車上啊。

緊接著我又發現,在冬妮婭身後那個看起來是她的行李的小包包上,擺著一台簡易手風琴。

可不管我怎麼轉動脖子,怎麼瞪大自己引以為豪的眼睛,也找不到手風琴的主人。

“他,不在了。”冬妮婭那方才還掛著明媚笑靨的臉龐一下子變得冰冷如霜,接著她抬起僅剩下的右手,使勁的擦著自己的眼睛,那拚命想要在臉上擠出笑意的樣子讓我心裏一陣陣的難過,“討厭,現在明明應該是高興的時候啊……”

冬妮婭的表情變化,也讓伊娃的臉上的極喜漸漸的褪去,又一次浮現出那種我已經見過很多次的既悲傷又溫柔的笑容,她帶著這樣的笑容,以平靜的口吻對冬妮婭說道:“請問,冬妮婭,他是怎麼死的?可以告訴我嗎?”

冬妮婭張大了嘴巴,驚訝的神色竟在一時間取代了難過,她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什麼?原來伊娃你能說話的啊?我以為……”

“請告訴我,拜托了。”伊娃以堅決的目光盯著冬妮婭,再次複述她的要求。

冬妮婭的臉色再次變得陰沉,她用力的吸了口氣,又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的開口:“那個時候,納粹的符文炮不知道怎的打偏了,沒能直接命中T45的主體一下子幹掉我們。不過他們還是打中了靠我這邊的腿的關節,所以步行裝甲向著我這一側跌倒。可就在碰撞的前一刻,他把我從座艙裏推了出去,他卻沒有能從裝甲裏出來。我從地上爬起來之後想要回去救他,可是從火焰噴射器的燃料罐裏泄露的氣體引發了大爆炸,騰起的火球將倒在地上的步行裝甲整個吞沒了。”

聽著冬妮婭的講述,我從伊娃背後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我希望這個動作能夠讓她相信,是她那一槍使得納粹的符文炮失去了準頭,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有沒有傳達到她那裏,因為直到冬妮婭說完,她的表情都沒有半點變化,她的嘴巴也沒有吐出半點言語。

冬妮婭盯著我放在伊娃肩上的手,臉上的悲傷中溷進了一絲羨慕。

“我,大概知道一些你們的事情哦。”冬妮婭淒楚的對我們微笑著,“我失去一個搭檔就已經如此痛苦了……所以我覺得你們實在太強悍了。”

這時,車頭的方向傳來一聲短促的汽笛,這意味著火車即將啟程。

我把另一隻手也放到伊娃肩上,想把她從軌道旁邊拉開,可她卻趁我一不留神,掙脫了我的手。她輕輕跳起,抓住了冬妮婭那空著的袖管,有點強硬的要求道:“我想要那個手風琴。”

“伊娃!”我不由得提高了聲調,“任性也要有個限度!”

可冬妮婭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我不要再說了。

“想要的話,就給你吧。反正獨臂的我留著也拉不了,我的下一任搭檔又沒準是個音癡,所以還是你拿去吧。”說著,冬妮婭用右手提起擺在身後的小包上的簡易手風琴,遞給了伊娃。

我有些不放心,忍不住確認一遍:“這不是很重要的東西麼?”

“是啊,不在身邊的話,確實……有點寂寞,但是沒問題的,他的一切,都好好的在這個地方喲。”

嬌小的妖精少女用右手按住胸口,她的麵容顯得悲傷又堅強。

伊娃接過琴,雙手懷抱在胸前的同時向後退了兩步。

火車緩緩的啟動,冬妮婭一直坐在敞開的車門旁,向我們揮手。

很快列車就完全離開了月台,漸漸消失在鐵軌的盡頭。

我們長時間的望著列車消失的方向。

伊娃首先轉開目光,她轉身麵對著我,向我遞出了手風琴。

“下次我唱歌的時候,能請你為我伴奏麼?”

我看著伊娃那認真的、帶著期待的臉,還有那溫柔清澈的目光,我為她綁的辮子在列車留下的微風中飛揚,辮子尾端綴著的緞帶就像兩隻正在互相嬉戲的藍色蝴蝶。

我沉默著,並不是在猶豫,我隻是感到奇怪。我明明發誓再也不演奏樂器,明明決定要將我的這一部分生命和娜塔莉亞剩下的器物一起埋在那個小山崗上,可為什麼現在我總覺得接過伊娃手中的手風琴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呢?

終於,我點了點頭。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身後傳來響亮的喇叭聲,緊隨喇叭聲之後傳來的是陌生的、不耐煩的聲音。

“少校同誌,能請你們快點嗎?”

機場派來接我們的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