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覺得很不公平,她看過我的簡曆,剛剛又從我這裏撬走了我那些重要回憶的一塊,自己卻什麼也不說。不過我還是壓住了詢問她的過去衝動,婆婆媽媽斤斤計較不符合我們凍原人的行事風格,刺探別人的隱私也不是勇士的作為——何況對方還是個女孩子。
我不再看伊娃,而是專心的盯著前方,催動手中的韁繩。
這時候,伊娃的呢喃飄進我的耳朵:“你啊,果然很冷酷呢。”
我不知道她話語中隱約透出的責備是針對什麼的,不過,作為男士,還是道個歉比較好吧。
我正要將這個想法付諸實施,一股異味刺激著我的鼻腔。
是血的味道。
一個好的獵手,不但要有如雄鷹般敏銳的目光,還要有靈敏的鼻子——在凍原上,隻依靠獵犬的話是絕對不行的。
我勒緊韁繩,尋找著味道的來源。
最終,我在一塊麥田中間,找到了幾十具東倒西歪的屍體,所有屍體都穿著邦聯陸軍的軍服。
我發現我居然認得其中一具。
是昨天晚上差點被我槍斃了的那個逃兵,他當時那恐懼的臉深深的烙在了我的記憶裏,所以我沒費什麼力氣就把他認出來了。他因為伊娃而撿了一條小命,此刻卻隻能雙手張開,躺倒在一片染血的麥子之間。
伊娃也認出了這名逃兵,她垂著眉毛,一臉悲傷的在他的屍體旁邊站了好久。
我把伊娃留在原地,逐個查看屍體的傷口,順便收繳了一把波波沙。我繞著這片臨時刑場轉了一圈,發現麥田裏除了有這些死者腳上穿著的我軍製式皮靴的腳印之外,還有許多屬於軸心國士兵的腳印——也隻有他們的軍靴的腳底會印著軸心國的軍徽了,我還在麥田裏發現了許多黃銅彈殼,這些彈殼和我軍製式彈藥的規格相去甚遠。
我又把撿來的波波沙的槍口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卻沒聞到哪怕一星半點的火藥味。
這些逃兵恐怕一碰到納粹就立刻舉槍投降了,結果卻被敵人毫不留情的掃死在這片麥田裏。
“咎由自取。”我丟掉手中的軸心國製彈殼,咕噥了一句。
我往麥田深處走了一小段,一個驚人的發現促使我停下了腳步。
我找到了兩條車轍,半履帶式裝甲車的車轍。
邦聯的陸軍根本沒有裝備半履帶式戰車!
怎麼回事?軸心國難道已經讓可以空降的裝甲車輛列裝部隊了麼?
這時候,我的眼睛捕捉到在我們後方地平線上騰起的煙塵。
那衝天的塵土直讓人想起奔馳的馬隊。
我立刻趴進麥田裏,趴下的時候麥葉的鋒芒劃傷了我的臉頰,我將耳朵貼著因為太久沒有澆灌而變得堅硬的土地上,於是我聽見了來自遠方的悶雷。我的血液在一瞬間凝固。
在煙塵騰起的方向奔馳著的,不是馬隊,而是裝甲的鐵騎。
“格裏沙,你在哪裏?”
伊娃那焦急的喊聲讓我從地上跳了起來,我一邊對她揮手,一邊向她跑去。
“怎麼回事,格裏沙,那個塵土怎麼回事?”
我沒有立刻回答伊娃的詢問,而是拉著她直奔馬車。
我在馬車後箱的貨台上攤開我攜帶的航空地圖,那上麵繪製著在轟雷號啟程前才更新過的敵我勢態。
“那煙塵……”
“那是從明斯克戰線轉進過來的敵人的裝甲部隊。”
“敵人的?你怎麼……”
“你看,”我用手指指著地圖上基輔附近的梅舍洛夫卡,“這是敵人昨天的突破口,從這裏突破的話,隻能包抄駐守基輔周圍的我軍部隊,因為這個突破點距離基輔方麵軍主力太近了,包抄的弧線太長的話,就有被我軍反突擊,切斷包抄部隊和後續部隊的聯係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敵人讓原本正在朝明斯克進攻的中央集團軍群西進的話,他們隻要在攻占羅斯托克之後繼續前進,就能進而切斷整個基輔方麵軍和其他部隊的聯係,將基輔方麵軍所有部隊甚至布良斯克方麵軍的一部分部隊都包圍起來……”
“軍事我不懂啦,你說簡單點!”
“就是說,現在的情況很糟。這群逃兵大概就是遇上了敵人裝甲集團軍的前哨部隊,而現在敵人的主力正從我們身後經過,我們不快走的話沒準會碰上側翼的掩護部隊。那樣的話我們的下場估計就和這群逃兵一樣!”
我用眼神問伊娃聽懂沒,她用力的點點頭,二話不說爬上了馬車。
“那我們快走吧。”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不斷的甩動馬鞭,迫使那批棗紅馬一路快跑,拉著我們狂奔,直跑到棗紅馬全身大汗淋漓,被汗水浸得光光亮亮的毛皮上呼哧呼哧的冒著熱氣。
我終於讓馬匹放慢腳步的時候,伊娃從旁邊伸出手,把韁繩和馬鞭從我手中拿走了。
“格裏沙,你到後箱睡一會吧,你的眼睛紅得都快趕上我了。”
伊娃這句話,一下讓我的疲憊浮出了表麵,確實,從昨晚到現在我一直都沒睡,又做了那麼多劇烈運動,現在已經相當的累了。
可是伊娃狀況也和我差不多才對吧?
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伊娃對我露出溫婉的笑容:“我沒問題的,你趕車的時候我就一直靠著你的肩膀打盹,如果你現在右肩很痛的話,那一定是被我壓的。現在我們倆換班了,就這麼簡單。”
“可是……你會趕馬車麼?”
我的這句話讓伊娃的臉皺了起來。
“你這麼說很過分耶,我們妖精可是比你們人類更善於和動物溝通的種族啊!”
說完像是為了證明這點,她放下馬鞭和韁繩,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對棗紅馬低聲說了幾句,我驚訝的看見棗紅馬仰頭嘶鳴了一聲,那感覺就像一個領受了任務的士兵。
接著,馬兒徑自放開腿在草原上小跑起來。
伊娃攤開手,對我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聳聳肩,翻身爬進馬車的後箱。
可當我在後箱躺下的時候,我發現兩條淺藍色的緞帶被夾在構成馬車貨台的木板的縫隙裏。
我想起來昨天晚上躺在車廂裏的妮娜是綁著辮子的,當時那辮子隻是散開了一半,而剛剛我們安葬她的時候,她的頭發是整個披散在肩膀上的。
會這樣多半是因為她綁頭發的緞帶被夾住了,我們搬運她的時候就把辮子扯散了。
我把兩根緞帶都從木板縫隙裏扯出來。那是兩條非常漂亮的絲綢緞帶,藍色的綢緞兩側紋著銀色的花邊。
恰好這個時候,伊娃那隨風飛舞的銀灰色發絲掃過我的臉頰,那酸溜溜的觸感讓我有了個好主意。
伊娃的頭發實在太長了,垂下來都快到膝蓋了,這麼長的頭發,要坐進飛機的座艙也很麻煩呢。
我幫她綁個辮子好了。
在西風凍原上,不論男女都習慣於把頭發留長,然後綁成辮子,所以我綁辮子還算拿手。
我的手碰觸到伊娃那柔順的發絲的瞬間,她猛的縮了縮肩膀,似乎被嚇了一跳。
她轉頭看見我,繃緊的肩膀立刻捶了下來。
“幹嘛?”
“別動,我給你綁個辮子。”
我不理會伊娃的抗議聲,繼續擺弄著她的頭發,我把集中在一起的頭發分成兩束,每束又分成三股,開始按著西風凍原上的特有的編織法,給她綁起麻花辮。
伊娃的頭發長歸長,卻和她的身體一樣纖細,綁出來的兩條麻花辮比我想象的要細得多,不過這又長又細的辮子倒是和她給人的整體印象非常的相符。
我弄完以後,伊娃把兩手都伸到背後,在自己的後腦上摸個不停,一邊摸一邊不放心的問我:“你沒在後麵弄什麼奇怪的花樣吧?沒有弄吧?”
我打了個嗬欠,然後對哭喪著臉的伊娃說:“我要睡了,這辮子你實在不喜歡就解了吧。”
“過分,你這是欺負我沒有隨身帶鏡子的習慣,沒有鏡子我又怎麼知道好看不好看嘛!還有,這麼漂亮的絲綢頭繩是哪裏弄的啊?”
“那是妮娜的遺物。”
我丟下這麼一句,就再一次躺進後箱,闔上沉重得可怕的眼皮。
而伊娃在聽到這句話之後,也陷入了沉默,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這沉默讓我有點在意,所以我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脊。
“我睡了,發現敵人記得立刻弄醒我。”
“恩。”
接著我就沉入了夢鄉。
我們就這樣交替休息,馬不停蹄的向著我們預定的目的地——明斯克附近的工業城市拉爾——前進。
因為不知道最新的敵我勢態,我們一路上避開了所有有人居住的集落。我們一路上的食品和水都是從草原上就地取用,準備兩人份的食物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畢竟我可是單憑一把獵刀就能在環境比頓河草原惡劣得多的西風凍原上生存的獵手。
旅行的路上並沒有敵人來找我們的麻煩,就連不時從我們頭頂經過的敵機也懶得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