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走在我和當地的民兵小夥子中間的伊娃轉了回來,她用手輕輕頂住我的胸口,讓我停下腳步,然後從懷裏掏出白色的絲絹手帕,點起腳尖幫我擦拭著臉上和額頭上的汗水。
我和伊娃的臉如此的接近,以至於我能在這種光照下清楚的看見她的每一根睫毛,我還看見她那白皙的腮幫子上、那小巧的尖尖細細的鼻頭、甚至那隨著眼珠子的轉動不斷一跳一跳的眼皮上都蒙著一層細密的汗珠,這汗珠在來自遠方城市的火光的照耀下反射著點點光芒。
也許是心裏作用吧,我居然在此時依然充斥在我們周圍的硝煙味中聞到了點點汗香。
那味道加上時不時通過我的臉部肌膚傳來的屬於她的指尖的柔軟觸感,讓我覺得異常的受用。
我們現在的狀態,在別人看來一定像極了一對正在熱烈擁吻的戀人吧?
可惜這籠罩著我們的粉紅色的曖昧氛圍很快就被打破了——走在最前方的小夥子發現我們沒有跟上,就立刻折了回來。
“那個,”小夥子輕輕咳嗽了兩聲,“我理解您現在的心情,不過我覺得我們還是趕快趕到馬車那裏的好。”
接下來的二十分鍾,我們三人還是排成小夥子打頭,我斷後的佇列,行走在夜色籠罩的草原之上。
奧列格話很多,在離開城鎮之後,他就一直沒有停過,他向我打聽著部隊中的事情,還有和剛剛戰鬥相關的種種,然後又聊起了他自己的事情。從他的話語中,我得知此刻守著馬車的妮娜是他的戀人,而且他們的父母好像都對他們倆的戀情不怎麽支持。
“所以我們沒辦法,隻好跑到這個廢穀倉裏約會。部隊裏麵就可以明目張膽的約會麼?”走在最前麵的小夥子不知道第多少次回過頭來,他交替看著我和伊娃。
“軍官就可以。”我澹澹的回了句。
“這樣啊,當軍官真好。”小夥子回過頭,又反複默念了幾句軍官真好,緊接著他好像又突然想起些什麼,再次回過頭看著我和伊娃,“你們,是不是覺得我的話很多,有點煩?”
“不,沒這回事,我也挺樂意有人說說話。”
實際上,我相當感謝這位多話的小夥子,我覺得我和伊娃非常的幸運,我們總是能在恰當的時候,碰上能驅散周圍陰霾的家夥。
“可是,這位小姐……”小夥子似乎有點不放心,他有些不確定的看著一直沉默不語的走在我們中間的伊娃。
“她不太喜歡說話,而且整天都是這樣一張要哭要哭的臉,你不必在意,不是針對你的。”可能是因為心情有些放鬆,我在回答中稍微添了點油,加了點醋。
“是嘛……可是,我還是覺得很遺憾,這麽漂亮的小姐,聲音一定很好聽……”
小夥子話音未落,可比夜鶯的悅耳嗓音就從我們之間冒出來,插進了對話。
“不算特別好聽,一般吧。”
說著伊娃悄悄回過頭,對我吐了吐舌頭。
而此刻我正努力想把自己的下巴恢複到原位。
她居然還有這一麵?還是說剛剛的緊張氣氛和現在的鬆懈之間的反差讓她精神失常了?
我這幾天當中形成的對伊娃的固有印象,就因為這一個小玩笑,這一次對我的小小的報複,以及她吐舌頭時那稍顯俏皮的表情,轟然倒塌。
走在前麵的小夥子並沒有發現身後我們倆的互動,他自顧自的說著:“果然,就像我猜想的那樣,而且這位小姐的聲音比妮娜的要細一點,應該是她們體型差別造成的吧……”
與此同時伊娃悄悄放慢了腳步,接近了我。
“你啊,很調皮嘛。”我這麽對她說。
“是你先信口開河的,我哪有整天要哭要哭的啊?”
這幾句簡單的對話,確讓我覺得,有某種東西從我們之間消失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也因此變得更加的接近。
這時,我們爬上了一座小山包。
到達山頂的那一瞬間,一直環繞在我們周圍的悠然氣氛一下子消逝無蹤。
草原上跳動著耀眼的火光,一棟佇立在草原正中間的建築正熾烈的燃燒著。
奧列格佇立在山頂上,我猜他一定是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我正打算拍一拍他的肩膀,他就發出淒慘焦急的喊聲:“妮娜!”
他叫喊著,撒開丫子向著燃燒的穀倉奔跑,一邊跑一邊把背後的槍解下來,拿在手裏。
我拽著伊娃跟著在他後麵跑下山,可是不管我怎麽努力,我都追不上他的步伐,很快他就化作視野裏的一個小黑點,緊接著就消失了。
我們來帶燃燒的穀倉旁邊的時候,奧列格正站在停在穀倉前的空地上的一輛馬車旁邊,跳動的火光照亮了他那被悲傷塗滿的臉頰。
他呆呆的看著馬車的後箱。
我走到他的背後,一名少女的屍身進入我的視野。
她的衣物淩亂,後腦的辮子散開了一半,手裏還撰著一把帶血的刺刀。
我上前拍了拍小夥子的肩膀,他卻像石凋一樣一動不動。
我稍稍等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這裏顯然已經被敵人發現了,我們應……”
伊娃輕拉我的衣袖,阻止了我的繼續說下去。
我們就這樣站在小夥子身後,看著妮娜那早已寒冷的屍身。
等了大概五分鍾,我偏過頭對伊娃小聲說道:“這樣不行,我們必須盡快離開,畢竟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敵人會回來……”
“我不走了,軍官同誌。”小夥子忽然背對著我們開口了,“我要回鎮上去。”
我長長的歎了口氣,剛剛我就覺得他有可能會這樣決定,想不到他真這麽做了。
我走上前,用手搭著他的肩膀,用力將她整個人扭了過來,讓他麵對著我。
我當然是想勸他不要回去送死,可當他轉身麵對我的時候,他的麵容讓我愣在了原地。
我原本以為他一定是因為女友的慘死而產生了輕生的念頭,輕率的決定放棄自己的生命,回去和占領城鎮的納粹拚個魚死網破,可當他轉過臉來的時候,我驚訝的發現他的臉上並沒有預料中的絕望與刻骨的恨意。他的麵容是那樣的決絕,他的目光又是那樣的平靜,所有這些都讓我想起一個月前剛剛與我相遇時的阿克西尼亞。
掠過腦海的前任搭檔的麵容,讓我躊躇了,她的麵容和眼前青年的麵容重疊在一起,讓我心中湧起澹澹的苦澀。
我把阿克西尼亞留在了那片荒涼的冰原之上,現在卻要奉勸擁有同樣麵容的小夥子放棄自己的決意麼?
片刻之後,我做出了我的選擇。
“把槍留下。”
“什麼?沒有這個的話……”
小夥子的抗議說到一半就消失不見了,因為我在他麵前解下了掛在我肩上的衝鋒槍和裝滿軸心國製木柄手榴彈的彈帶。
“拿這個去。”
小夥子沉默著,過了一小會,他將手中的步槍倒插在地上,又解下子彈帶遞給伊娃,才接過我手中的槍械和彈藥。
“我不打算阻止你,但是請你聽我說。”我在這頓了頓,因為我一時間沒想好該說些什麼,我搜尋著腦海裏的記憶,我父親對我的訓誡自然而然的就浮現在腦海裏,“我們可以悲傷,可以怨天尤人,唯獨不可以逃避。我相信你的抉擇不是打算以死亡來逃避,所以才允許你回去。不然的話我已經將你打倒在地了,你該不會覺得你能打得過我吧?”
奧列格低頭看了看我的身形,然後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
“好了,去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祝你好運。”
奧列格點點頭,他對我敬了個歪歪扭扭的軍禮,邁開步子正要離開,卻被伊娃叫住了。
伊娃笨拙的爬上馬車,從逝去的妮娜的脖子上解下了一條小項鏈。
“不,那是妮娜最寶貝的……”
“戴著吧,她一定也是這樣希望的。”伊娃很強硬的打斷了奧列格的話語,她從車上跳下來,走到奧列格麵前,親手為他戴上項鏈,然後向他露出溫柔的笑容,“這樣她就會一直陪伴在你身邊了,她會保佑你的。”
伊娃的笑容似乎一下子奪去了小夥子言語的能力,他咂吧咂吧嘴,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衝鋒槍,又看了看躺在我們身後的馬車上的女友。
“謝謝,”末了他低垂著目光,對我們點了點頭,然後長長的舒了口氣,這才再一次看著我們倆,繼續說道,“幫我好好送一送她。”
不等我們回話,他就轉過身,大步流星的向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我們就這樣目送著他,可他卻一次也沒有回頭。
忽然,我身邊再次傳出伊娃的歌聲。
——那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侵略者闖進我的家。
我看著伊娃的臉,發現她眼中有某些東西正在火光的照射下,泛著晶瑩的光芒。
我不禁產生了一個猜測:她該不會是習慣於用歌聲來宣泄自己心中強烈的感情吧?
不理會我的感想,伊娃依然在放聲歌唱。
——啊遊擊隊啊,快帶我走吧,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遊擊隊啊,快帶我走吧,我實在不能再忍受。
也不知道是伊娃的歌聲感染了我,還是單純是受到她的淚光的吸引,我眼中奧列格那逐漸遠去的背影漸漸的模糊,我別開目光,想要找點什麼來做。我看見身旁不遠的地方有一株闊葉草,我立刻摘下一片草葉,隨意疊了疊做成一隻葉笛,塞進嘴裏配合著伊娃的歌聲,吹出高亢的鳴音。
——啊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你一定把我來埋葬。
遠方奧列格的背影已經縮小成一個無法分辨的小點,最終消失在我們剛剛翻過的那個小山包後麵,可我們一直望著他離開的方向,繼續唱著悲傷的歌謠。
——請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我竟然在一天之內兩度用歌聲送別同胞奔向死地,想到這點,我更加用力的吹著口中的葉笛,卻不小心將它吹破了,於是我放開嗓子,跟著伊娃一起唱出最後一段歌詞。
——啊每當人們,從這裏走過,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每當人們,從這裏走過,都說多麼美麗的花。
***
元帥的歌聲和好聽根本不沾邊,但是歌聲中那種悲壯,還是確實的傳達了出來,縈繞在偌大的劇場當中。
“你們一定以為這位奧列格犧牲了吧?”提出這個問題之後,元帥臉上露出爽朗的笑容,“當時我和伊娃也是這樣想的,我們已經是把他當成死人來送別。可在戰爭結束之後,我又見到了他,而且還是在戰後的授勳大會上,我和他同台獲得了邦聯英雄的獎章。原來他回去以後並沒有直接找納粹尋仇,而是潛伏了下來,組織了地下抵抗運動,他在之後的三年裏,多次伏擊敵人的運輸車隊,摧毀了超過2000輛敵人的汽車……”
元帥眯著眼睛,深沉的目光越過別裏雅科夫他們頭頂,似乎又回憶起那個時刻,他好一會沒有開口。
其實別裏雅科夫的劇組在取材的時候采訪過奧列格老英雄,可是老人堅持電影中不應該出現自己的事蹟。
“和格裏高利元帥比起來,我根本不值一提。”老英雄這樣說道,“那個時候雖然元帥說相信我不是爲了逃避失去妮娜的悲傷才想去找納粹報仇,可是,我越走就越覺得,我其實真的是在逃避——我隻是不敢麵對沒有妮娜的未來而已。最終我停下了腳步,準備到附近鎮子上的同學家裏避一避,可當我轉過身向同學家出發的時候,我的腦海裏又響起一個聲音,它拚命的叫喊著:‘懦夫,你這懦夫!’我就這樣在草原上來回徘徊了好久,才終於決定了自己的去向。這個過程中,我握著伊娃小姐遞給我的妮娜的掛墜,心裏不斷的默念著元帥對我說過的話語:可以悲傷,可以怨天尤人,就是不能逃避。”
“這樣躊躇懦弱的我,又怎麽能和元帥相提並論呢?如果沒有當時他們兩人給與我的勇氣,我根本就無法向未來邁開腳步。”
最終,老人用這樣一句話為那次采訪做了總結:
“記住,年輕人。勇氣,是可以傳染的,而英雄,是可以增值的。我碰到了英雄,沾了他一點光,僅此而已。”
別裏雅科夫回憶著當時的情景,不自覺的笑了起來。
盡管元帥自己說不記得自己有那麽英勇,盡管元帥自己認為現在講述的故事更像是戰場浪漫譚。可別裏雅科夫敢以他的全部藝術修養打賭,現在他正在聽的這個故事,就是不折不扣的英雄傳奇。
——元帥他隻是,不知道自己有多麼的英勇罷了。
剛剛產生這個想法,別裏雅科夫驚覺,格裏高利元帥正用平靜的目光盯著自己。那目光就像嚴冬中的貝加爾湖的湖水,咋看去平靜安逸,可如果將手伸進去,就會感受到那由寒冷產生的銳利鋒芒像刀子一般切割著自己的肌膚。
別裏雅科夫有種自己被全部看穿了的感覺。
“不,”彷佛爲了呼應別裏雅科夫的感覺,元帥緩緩的開口了,“那個時候的我,確實不是個真正勇敢的人。不然,我又怎麽會因為手心的汗水而差點連槍械都抓不住呢?那個時候的我的英勇,隻是一個幻影。”
元帥頓了頓,再開口的時候他的講述再次將所有的聽眾帶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年代。
“不知道奧列格今後的際遇的我們,帶著悲傷的心情目送他消失在遠方。之後我本打算就地將妮娜掩埋,可伊娃卻堅持要將她帶到有水的地方。當時的我並不知道伊娃的打算,不過按照我手中的地圖,頓河應該就在我們附近,而且剛好流經我們要走的路途,順道將妮娜帶過去也不費什麼事,所以我就答應了伊娃的要求。就這樣,我們兩人駕著馬車,連夜踏上了追趕轟雷號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