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呆在炮位上,維持著背靠大炮的姿勢。

在參軍之前我從來沒坐過火車,對於年幼的我來說,狗拉雪橇是最實惠,最舒適的交通工具——這個印象在我登上開往西伯利亞軍區司令部所在地的列車的時候,被徹底的顛覆了。在那三天的旅程中,我和其他凍原小夥子一樣,興奮得幾乎睡不著覺。白天的時候我總是把臉貼在車廂的窗戶上,貪婪的看著窗外掠過的景色,夜幕降臨之後,我就把耳朵貼在車廂的牆壁上,聆聽列車的車輪和鐵軌碰撞的聲音。在軍區車站下車時,我對這臥在鐵軌上的龐然大物感到十分的不捨,我幾乎是理所當然的期待著我的下一次列車之旅。遺憾的是,接下來的四年我都沒有乘坐它的機會。

我第二次搭乘列車,是爲了前往邦聯空軍總部,那個時候我剛剛以西伯利亞軍區空軍第一名的成績,入選邦聯空軍第四批符文機飛行員,按照命令,我將在空軍總部和我未來的搭檔——也就是娜塔莉亞——見麵。

第三次搭乘列車旅行,是在和娜塔莉亞一起前往東方紅旗艦隊赴任的路上,從來沒有離開過妖精保留區的娜塔莉亞興奮得像個六歲的小女孩,她就像第一次離開西風凍原時的我那樣,整天整天的趴在列車的窗玻璃上,不但如此每到一個車站她就一定要下去走一走,哪怕那時候已經是深夜,她也會把我從熟睡中叫醒,拽著我跑下火車。

腦海中流淌的關於娜塔莉亞的回憶,讓我的胸口一陣發緊,真是奇怪,這又不是娜塔莉亞離開之後我頭一次搭乘火車,爲什麼在前往摩爾曼斯克的時候我沒有想起這些呢?

我自顧自的搖了搖頭,從軍褲的口袋裡掏出一小塊薄荷糖塞進嘴裡,我希望借此能夠衝澹我口中逐漸泛起的苦澀。

在那糖塊快要化光了的時候,列車行進造成的規律的金屬碰撞聲中,溷進了其他的聲音——有人正在往炮位上爬。

“格裡沙……”

黑暗中有人輕聲呼喚我的名字,是伊娃。

我伸出手去把她拉上炮位。

“咖啡。”

我接過伊娃遞給我的搪瓷杯,放在嘴邊輕輕抿了一口,帶著澹澹甜味的香醇滑過我的喉舌,緊接著暖意在整個胸腔中擴散。伊娃這杯咖啡來得還真是及時,這使我不由得懷疑,我的新搭檔是否通過某種途徑察覺到了方才我心中掠過的苦澀和悲傷。我側過頭,將目光投向有樣學樣的靠在我身邊的護板上的少女,但此時隧道裏的光線實在太弱,我看不清伊娃的麵容。

她隻是一言不發的喝著手中的咖啡。

接下來的十來分鍾裏,我們就這樣一起靠著四聯裝防空炮的護板,呆在炮位上品著咖啡,肩膀貼著肩膀。

轟雷號在地底行駛了二十多分鍾,當我們終於看見初升的朝陽的時候,我們的位置已經在基輔市郊了。

帶著清晨的氣息的風中依稀能聽見遠方傳來的炮聲。

“比昨天更近了。”我一口氣喝光了手裡的咖啡,一麵對伊娃這樣說,一麵回頭看著還在晨曦和寂靜的包圍中的基輔市區,我總覺得那幾乎佈滿了半個地平線的房屋和煙囪之上籠罩著一大片看不見的陰霾。

“恩。”伊娃也擰過頭,和我一起看著列車後方正在不斷遠去的城市,“不知道納粹會不會讓彼得羅太太繼續賣花呢?”

我反射性的望向自己領口別著的紫堇,那澹澹的馨香促使我發自內心的祝福還留在這座城市裡的人們好運。

——遠在小河的對岸有點點火光,天空退去了最後的晚霞。

我詫異的抬起頭,向歌聲傳來的方向望去——在那裡我看見伊娃那隨風飛散的銀灰色秀髮。

從伊娃口中流出的是我非常熟悉的軍歌,不過伊娃刻意放慢了一拍,這樣一來原本就充滿了悲壯氛圍的旋律變得更加凝重。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伊娃的用意,她是在提前向那些即將犧牲在這座城市的英雄們告別,她是在以這種方式,盡一個提前離開即將成為浴血戰場的這座城市的邦聯戰士的職責。

她的聲音好聽得一塌糊塗,可我卻完全沒有欣賞的心情,我不由自主的跟著她,緩緩的唱出那一句句充滿了悲壯感的歌詞。

——他們在靜靜的黑夜裏縱馬向前,長久奔馳在遼闊的草原,突然遠遠河邊,刺刀光芒一閃,原來這裡是敵軍的防線。

一直望著基輔方向的伊娃稍稍偏了偏頭,掃了我一眼,可她什麼也沒說,什麼表情也沒做,隻是繼續哼出下一段旋律。

忽然,悠揚的手風琴聲從我們身後的方向傳來,加入了我和伊娃的“二重唱”。手風琴手刻意配合著伊娃的節拍,他拉得那樣慢,那樣低沉,把這悲壯的旋律點綴得更加催人淚下。

——隊伍撲向那敵人,勢頭銳不可當,和那侵略軍血戰一場,一名騎兵忽然受了重傷,年輕的戰士他跌倒在地上。

越來越多的人頭出現在列車的各個炮位上,就連安裝在列車前後的主炮炮塔的艙蓋都向上敞開,露出鐵道兵部隊的鋼盔。

或低沉或高亢的嗓音陸續加入我和伊娃的合唱,悲壯的歌聲甚至蓋過了列車前進的轟鳴。

——倒在地上他慢慢闔上眼睛,他向自己的鐵青馬叮嚀:“馬兒呀,我的戰友,轉告我的親人,我為偉大祖國而犧牲。”

——小河對岸的火光已不再閃耀,黑夜過去天邊已然破曉,年輕人胸口流出許多鮮血,鮮血染紅了青青的野草。

我重複著歌曲的最後一段副歌,所有人都和我一樣,一遍又一遍的唱著最後的旋律。

在我們哼唱這悲壯旋律的時候,剛好有一隻部隊在鐵路旁邊的土路上向著基輔開進,他們邁著整齊而堅定的步子,步槍上的刺刀擦得閃閃發亮。我幾乎是下意識的抬起了右手,向著列車旁那整齊的槍刺森林獻上軍禮。

我們就這樣和光榮的恰巴耶夫師擦肩而過,這支邦聯獨立戰爭時期的英雄部隊在基輔城內和法西斯奮戰了34個晝夜,打到最後這個師隻剩下傷患,這些負傷的戰士聚集在基輔中央紅旗廣場,端著已經沒有子彈的步槍向法西斯軍隊發起了最後的衝鋒,最終全部犧牲。

漸漸的基輔城看不見了,鐵路旁開進的部隊也消失在視野盡頭,這時一直響徹天空的歌聲才漸漸複歸平靜。

就在我把在炮位上站得太久所以手腳有些不聽使喚的伊娃抱進車廂的時候,有人用陌生的嗓音和我搭腔。

“好歌喉,雖然有些不甘心,不過……我真的不得不承認你的嗓子確實比我好那麽一點點。”

循聲望去,一位身材和伊娃有得一拚,身高卻差上一截的嬌小少女正半叉著腰堵在列車的通道裡。少女身穿鐵道兵的黑製服,一頭光亮度和耀眼度可以向普加橋夫的禿頭叫板的亮麗金髮紮成雙馬尾垂在腦袋兩側,從金髮上逸散出來的光芒使她的中尉肩章都顯得暗澹無光。

而在少女身後,站著一位和我差不多年紀的鐵道兵上尉,一台簡裝手風琴掛在他的胸前。

按照邦聯軍條令,在和其他軍種打交道的時候,應該首先向最高級別的軍官致意,可沒等我說話,一直在眯著眼睛打量掙紮著從我懷裡爬出來、站到車廂地板上的伊娃的少女忽然自顧自的再次開口,聽她的語氣,似乎她心中有塊大石頭剛剛被放下:“什麼嘛,你是妖精啊。我還以為被人類的歌喉壓過了呢……”

她這樣一說,我才發現,在她軍服的領口,和伊娃一樣別著一枚銀杏葉徽章。

“等下,你們是……飛行員?”在我點頭之後,嬌小的妖精少女那白皙的臉頰登時泛起澹澹的紅潮,她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還用力扯了扯軍裝上衣的下擺,才啪的一下併攏腳跟,右手舉過眉梢,向我敬了個軍禮,“我是裝甲列車轟雷號伴隨步行裝甲分隊351車組的符文操作手冬妮婭,我們車組奉命在旅途中保護二位的安全,少校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