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格裡沙,”伊娃用手按住被風帶起的長髮,臉上依然帶著這樣的笑容,繼續對我說道,“我不會輕易死掉的,所以也請你努力不要死。”

她的話語聽起來還是那樣的輕柔,卻沒來由的給人一種擲地有聲的感覺。

“我說了吧,我命很硬的。”說著我掃了眼被伊娃丟在吉普車後座上的那個資料夾。

她是因為瞭解到我的過去,才會刻意這樣說的吧?拽我出來,就是爲了安撫我的感傷的吧?這個女孩子,分明十幾個小時前自己也悲傷得一塌糊塗,現在卻為我做著這一切——這讓我明確的意識到,如果未來這名少女和我的前幾任搭檔一樣,死在我身邊的話,我的回憶之河裏一定會添上份量很足的悲傷。

有那麽一瞬間我想要打退堂鼓,飛一輩子活塞機的想法再次在我心中浮現,但來自父親的教誨一下子將它踹得沒影了。

——我們唯獨不可以逃避。

退一萬步講,這樣柔弱的少女都信誓旦旦的發出“不會死”的宣言,我這從西風凍原來的漢子又怎麽可能退縮。

不自覺間,笑意爬上我的嘴角。

“比起我來,還是你自己更值得擔心吧?看看你的身段,一個小石頭都能把你砸翻嘛!”

我就這樣自然而然的對伊娃開起了玩笑。

“你這樣說很過分耶,格裡沙!我隻是看著比較瘦一點啦!”

隨著伊娃的抗議聲,從昨天開始就一直環繞在我們倆身邊的那種陰鬱的氣氛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時的我再麵對飛行夾克上那排針腳的話,應該能頂著襲來的悲傷,在心裡坦然的對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的阿克西尼亞說出感謝的話語了吧?

我懷著這樣的想法,將吉普車開過最後一個十字路口,研究所大院那碩果僅存的大門進入了我的視野。

就在這時,來自遠方的、悶雷般的聲響再次侵入我的耳畔。

我放慢車速,望向滾滾“雷聲”傳來的方向。

“和今早是一個方向傳來的。”

“是我們的反擊?”伊娃一邊問,一邊用左手撐著座椅的靠背站了起來,右手放在擋風玻璃的外框上,她和我一樣望向雷聲傳來的方向。

“不像,有重炮,基輔方麵軍重裝備都丟得差不多了……”我刻意壓低自己的聲音回答道,“而且距離比今早要來得近,早上還隻能聽到K5列車炮之類的軍團級重炮的炮聲,現在連步兵師的150炮都來了。”

說著,不詳的預感再次湧起,我抬起右手,有些粗暴的將伊娃按回座位上,然後用力的踩下了油門。

回到研究所的時候,整個地下工廠一片溷亂,沿著通道來回奔跑的白大褂們幾次撞到我和伊娃身上,我們好不容易穿過擠滿忙碌的人群的廠房,來到普加橋夫的辦公室門前的時候,許多士兵正忙著將大疊大疊的資料和文件搬出來,丟進擺在走廊上的、跳動著橘紅色火舌的大油桶裏。

“我們要撤退了。”普加橋夫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想起,把我和伊娃都嚇了一跳,禿頭的軍工中將已經脫下了罩在軍裝外麵的那身白大褂,那粗壯的熊腰外麵還紮上了嶄新的武裝帶。

普加橋夫舉起抓著手槍的右手,衝我們晃了晃,繼續說道:“緊急命令。剛來的。那些納粹突破了我們的防線,基輔集團軍中央司令部認為他們將會在三天之內完成包圍。”

說著中將低下頭,一麵將手槍插進別在武裝帶上的槍套裏,一麵以半分自嘲半分無奈的口吻嘟囔著:“帶這玩意真不習慣……”

我看了眼普加橋夫,又看了看走廊一側的玻璃窗外那忙碌異常的廠房,隨即提出了此刻我最關心的問題:“我們怎麽辦?”

“當然是跟著我們走。”普加橋夫闔上槍套的蓋子後,擰頭衝身後喊了句“把那個拿來”,片刻之後一名士兵送過來兩個像軍官證的東西,普加橋夫把那兩個東西分別塞進我和伊娃的手裡,“這是契卡的身份證明,別問我怎麽弄到的。我參加過芬蘭戰役,我知道撤退這東西總是很容易出亂子,你們帶著這個東西會方便很多。不過記住,如果有被敵人俘虜的可能,千萬要立刻毀掉它,納粹對契卡人員……恩,他們對契卡人員的態度可不太友善。”

普加橋夫這個人,給我的印象和我以往對技術人員的印象截然不同,他非常善於變通,對狀況的把握也遠比其他技術人員要來得準確,他塞給我和伊娃的這兩本契卡身份證明,不止一次的幫了我們。

在我將那個小本子塞進軍裝的口袋裡的同時,刺耳的電鈴聲在整個工廠中響起。

我隱約聽見走廊外的廠房裡有人在高喊口令,緊接著某種巨大的機械運轉的聲音和重物在鐵軌上滑動發出的噪音一起傳來。

這些聲響讓我對廠房裡正在發生什麼十分的好奇,所以我跟在丟開我的手臂邁步奔跑的伊娃身後,來到走廊盡頭通往下方廠房的樓梯旁,趴在鋼管製成的扶手上向下看去。

601研究所的地下廠房呈長條形,在距離我們所在的位置較遠的那一端,一扇厚重的鋼門正在向左滑動,露出門後黑洞洞的隧道。

我這才注意到有廠房正中央的地麵上有一條橫貫整個廠房的鐵路,我清楚的記得之前我並沒有在廠房裡看見這條鐵路——現在是鐵路的地方直到剛剛我們去花店之前還擠滿了各種機械設備。我拍了拍站在我身邊的操作台旁的年輕戰士的肩膀,問他關於鐵路的問題,他告訴我平時鐵路被隱藏在支撐機械設備的鋼架之下,現在鋼架被移開了。

這麽說這工廠在設計之初就考慮到緊急轉移的可能性麼?邦聯高層對瓦爾基裏一號的重視程度果然非同一般。

廠房那一頭的鋼門逐漸停止滑動,門外的隧道完整的露了出來。

黑暗的隧道中隱約可以看見些微的光亮,那光亮起初隻是一點點,卻隨著某種越來越大的轟鳴聲不斷的擴大,隨即尖銳的汽笛聲衝破隧道的黑暗,敲擊著我的鼓膜。

緊隨汽笛而來的尖銳的刹車聲讓我背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當所有的一切噪音都漸漸平息之後,塗著草原迷彩的龐然大物沿著鐵軌緩緩滑進廠房,那龐大的車身停止滑動的瞬間,大量的蒸汽伴隨著刺耳的嘯聲從它的身體中噴出,一下子將廠房的地麵整個淹沒。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貨真價實的裝甲列車,那插滿炮管的、充滿陽剛之美的車身讓我下意識的咂了咂嘴。

“轟雷號。”伊娃用隻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讀出了寫在列車中段那安裝著三座四聯裝防空炮炮塔的車身上的單詞。

瓦爾基裏的拆卸和裝車工作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清晨,工廠裡其他的設備無法帶走,普加橋夫決定將它們和工廠本身一起炸掉。

指揮士兵們安裝炸彈的時候,普加橋夫看起來相當的捨不得這些“鐵傢夥”,根據他的說法,沒有這些設備,瓦爾基裏一號剩下的修複工作至少得拖上一個月。

不論普加橋夫這是不是危言聳聽,對我個人來說,能多一點時間和新搭檔磨合並沒有什麼壞處——理論上講,磨合的時間越多,我再次重蹈覆轍弄死搭檔的可能性就越小。

所有裝載工作全部完成之後,轟雷號根據普加橋夫的命令立刻發車了。

可能是因為披掛了重裝甲的緣故,列車啟動得分外緩慢。

研究所警備團剩下的戰士們在鐵軌旁排成四列縱隊,目送緩緩駛離地下工廠的列車。我站在列車四號車廂的高射炮炮位上,半靠著四聯裝機關炮的前護板,看著逐漸向後方退去的警備團戰士們的對列。一張接一張年輕的臉在我的視野裏出現又消失,他們看著我的目光裏隱藏著各式各樣的情愫,可他們的麵容都如石凋般堅硬、冰冷。

終於,我所在的車廂進入了隧道,工廠裡明亮的燈光立刻被隧道中昏暗的壁燈的光芒代替,片刻之後就連壁燈的光芒都向後退去,黑暗悄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