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坳的天黑的特別快,剛剛還烈焰當頭的太陽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潛下山去,夜幕於是漸漸籠罩開來。一輪明月掛上了枝頭,星星點點的燈火旋即閃爍在坳子裏的數個角落,一如黑夜調皮的眼睛。那偶爾刺破夜空的幾聲狗吠夾雜在夏夜的蟲鳴聲中,更顯林山坳的靜謐和安詳。
林大金用灶上的那口大鍋,早早地就煮好了雞蛋麵疙瘩湯,撒上一把新鮮的野莧菜,又滴了幾滴香油,足足盛了滿滿三大碗端上桌來。
“家裏的鐵鍋確實夠大啊,整隻綿羊放進去也能燉得下吧!”大金暗道。一年後的某一天,當他一頭紮進這口鍋裏的時候,或許對它的尺寸會有更深刻的體會。
新買來的媳婦兒那會兒興許真是餓壞了,竟暫時忘掉了恐懼,飽飽地吃了一餐。這時,卻又瑟縮在牆角的一張板凳上,不時抬眼打量著林家兄弟。
林全來的目光也仔仔細細在媳婦的身上掃過來,掃過去,沒落下任何一個微妙之處。咱這媳婦還真是俊著哩!高挑的個兒,潤嫩的臉盤兒,一對大白“兔子”緊繃繃地束縛在胸前的小褂裏,好像隨時準備撲麵跳將出來,真是饞煞了人。隻是懷了崽兒的肚子的確大了點,不過生下來以後就會和綢緞子一樣平坦光滑了吧?嗯,那是一定的。全來擦了下不小心流到嘴角的口水,撫摸著趴在腳邊的小黑狗那柔順的毛皮,思想卻像脫了韁的野馬,早已跑出去很遠很遠……
哥哎,你真是我的親哥哎!過了許久,全來才收回思緒,看著仍在照料雞鴨牛狗的大金,內心湧動著無限的感激之情。雖然不是一個爹生的,老娘死的又早,是哥你把我全來一把屎一把尿從小拉巴大的呀。沒有親哥你滿坳子去擠來一碗碗的牛奶我得餓死,沒有親哥你一次次漫山遍野采藥熬湯我得病死!沒有你就沒有我,我的親哥!你就是我親爹啊,哥哎!——可是,哥哎,你今晚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呢?病了嗎?還是心疼花出去的那一千多塊錢呢?我的哥哎,你就隻管把心穩當地放在肚子裏,我全來一定拚了命地掙錢,好好報答報答你對我的養育之恩哪!
林全來正胡思亂想之間,大金已經將一切拾掇妥帖,遠遠地坐在全來的對麵,一臉的憂鬱和哀傷。但是眼睛裏卻似乎隱隱燃著了兩團火焰,又似乎是兩眼沉寂千年的死水潭,重新泛起了陣陣漣漪。
之後,兄弟倆是很久很久死一般的沉默。
全來漸漸感到了窒息,心髒也不明所以地提到了嗓子眼,連白天硌傷了的腳也開始霍霍地疼了起來。
“全來啊……”林大金終於開了口,全來全身繃緊了肌肉,怔怔地一時說不出話來。
“全來,爹娘死了很久了吧!日子過得真快哩,我這都快四十歲的人嘍!”大金悠悠地說道。
全來突然有種十分不詳的預感,額頭上立時布滿細密的汗珠。
“四十歲的人嘍,冬天天冷,睡覺連個暖腳的人兒都沒有……”大金黯然神傷。
全來胸中卻是一股怒火騰地竄起,雙手握緊了拳頭,胳膊上的青筋條條綻出,兩道惡狠狠的目光如同閃電一般劈裏啪啦射向比親爹還親的哥哥林大金。
林大金眼神飄忽,刻意躲避著林全來殺人般的目光,嗓音沙啞著說:“哥尋思著,你今年才剛滿二十歲,等哥和你嫂子再攢幾年錢,到時候給你娶一房媳婦,咱這以後的好日子還長著哩……”
林全來再也聽不進去一個字,轉身步入西屋裏,悲憤的淚水奪眶而出,飄灑在身後的夜色之中。
西屋的南間簡單收拾過後,勉強可以放下一張硬板床,於是林全來幹脆搬到了西屋來睡,以遠離哥哥那張可憎的麵孔。由於西屋裏南北之間並沒有立牆隔開,所以北間的那頭老黃牛四平八穩的臥在那裏,正好可以欣賞到林全來無盡的悲傷。林全來直挺挺躺在床上,憤怒、委屈的淚水仍然奔湧不止,打濕了半邊枕頭。
林大金呀林大金,想我林全來幾歲就開始跟著你在地裏刨食兒,年成不好還得跟著你滿山采藥換口飯吃,這些年辛辛苦苦存下來的票子那也有我的一半呀,林大金!而如今,你黃土都沒到腰眼子了卻跟我搶媳婦,你哪裏是我一直感恩戴德的哥哥哪!你根本就不是人!簡直是牲口哇,你林大金!想到這裏,林全來幾乎要咬碎了滿嘴鋼牙!
東屋裏,林大金見全來已在西屋踏實地睡下,內心的愧疚油然而生。回想過去哥弟倆那些相依為命的日子裏,自己是處處愛護著弟弟,事事謙讓著弟弟,怎麼這回就和弟弟搶起媳婦來了呢?哎,真是牲口不如啊!——好在弟弟還年輕,接下來的幾年自己一定省吃儉用,盡快攢錢好給弟弟也弄個像樣的媳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