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隱娘卻真的就跟父親這麼說了。
當時的情形我沒有看見,也無法想象。
事實上,直到王嫂帶著一群家奴到廂房來給我道喜和妝新的時候,我還有點不敢相信。
後來我才知道,聶隱娘回來之後,把山上發生的事情都對家人實說了。
當時眾人還有些半信半疑,以為也許是她受驚嚇過度發生的幻覺。
可自此後,聶隱娘每到天黑就消失無蹤,天亮後又會悄然出現。
她似乎不用睡覺,也不怎麼吃飯,卻總是精神奕奕,光彩照人。
她的家人這才相信了她說的話,卻也開始害怕她。
父母和兄弟姊妹見了她,也好象見到鬼魅般,渾身不自在。
甚至母親懷裏未知人事的小嬰兒也會無緣無故地大哭起來。
所以後來她就隻能移居到後院,除了從小貼身服侍的王嫂,身邊一人不留。
從此家裏就象沒有她這個人一樣。
但她卻又好像變得無所不在了。
每個人都總覺得背後涼颼颼、陰沉沉的,一隻飛蛾掠過,也會驚出滿頭冷汗。
不過這也不怪他們。
塵世的生活本就是庸常而平靜的。
一個劍俠在其間浮光掠影地閃現,是動人的傳奇故事。
而一個劍俠天天跟你住在同一個院子裏,就是嚇人的噩夢了。
所以當聶隱娘的父親忽然見到女兒出現在麵前,已經被嚇得兩腿一軟,幾欲歪倒。
但在聽清了女兒是來要求嫁人的時候,他立刻毫不掩飾地長出了一口氣,然後馬上表示讚許。
接下來便給出了豐厚的嫁妝,派出了喧天的花鼓,收拾好了遠在城的另一端的新婚別院,開開心心地將我們送了出去。
這裏的我們是指我、聶隱娘和王嫂。
其他人將我們送到新婚別院的門口就立刻告辭了,眼看著豐盛的酒席也不願意進來吃一口。
大家甚至連我叫什麼都沒搞清楚。
也完全不想搞清楚。
所以後來有人提起我的時候,都隻說[那個磨鏡的少年]。
也不錯。
我覺得至少比塵七還是要好聽些。
這樣一來,大家也都知道了我是個隻會磨鏡的人。
卻並沒有人敢來找我磨鏡。
事實上,我們所住地別院門口三仗以內平日裏連貓狗也很難見到。
聶隱娘得到了充分的自由,可以隨時出現或者消失,倏忽來去,有如鬼魅。
王嫂對一切都安之若素,每天井井有條地料理著家務,手裏永遠沒有閑著的時候。
我的日子卻比在山裏還要寂寞了。
家裏的幾麵鏡子已經被我反複地磨了無數次,每一麵都削薄如紙,再磨就會穿孔了。
我隻好呆坐在門口,望著天空發呆。
可這樣一來,就沒有人敢從門前經過了。
我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也覺得很不好意思,隻好回到房間裏來呆坐著,看王嫂在身邊忙來忙去。
有時候她也會在抹桌擦凳的時候順手撣撣我身上的灰土,仿佛把我也當成了一件家具。
而我隻是靜靜地坐著。
也許有一天就會靜靜地發了瘋。
趁著我還沒發瘋,有一天聶隱娘從我麵前經過的時候我叫住了她。
她站住了,卻沒有立刻回過頭來,而是很快地四下掃視了一周,才發現了我的存在。
我想我大概已經快要跟桌椅融為一體了。
聶隱娘朝我笑了笑,笑容依然如春風般溫暖,春花般燦爛。